书城文学世界经典散文集(散文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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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巴乌斯托夫斯基(俄)(2)

夜笼罩着已经静下来的大地,是一个满天星斗、十分寂静的夜晚。星光直泻,异常明亮,几乎令人目眩。我眯缝起眼睛。秋天的星座在水桶里和农舍的小窗子上闪闪烁烁,和在天空中一样紧张用力。

秋夜的英仙星座和猎户星座,金牛座昴宿星团和双子星座模模糊糊的光斑,正沿着它们有规律的轨道在地球上空缓慢地移动着,在黑黝黝的湖水里微微颤抖,照着狼群正在其中打盹儿的丛林,显得暗淡无光,照着在斯塔里查和普罗尔瓦河浅滩上熟睡的鱼儿,在鱼鳞上发出微弱的反光。

黎明前,天狼星在东方点起一盏红灯。它的红光总是会陷人柳树乱蓬蓬的叶丛之中。木星在草地上发黑的草垛和潮湿的小路上空嬉戏,土星则从天空的另一边,从每年秋天都被人类忘却和遗弃的森林后面升起。

星光灿烂的夜经过大地上空,在干枯的芦苇簌簌的响声和秋水的酸涩气味中,撤下一阵阵流星的寒冷的火花。

秋末,我在普罗尔瓦河边碰到了普罗霍尔。他须发银白,头发乱蓬蓬的,浑身粘满鱼鳞,正坐在杞柳丛旁钓鲈鱼。一眼看上去,普罗霍尔至少有一百岁的样子。他用没有牙齿的嘴微微一笑,从篮子里拖出一条正在疯狂挣扎的、又粗又大的鲈鱼,拍一拍它那很肥的肚子,夸耀他钓鱼的成绩。

直到晚上,我们坐在一起钓鱼,嚼着又干又硬的面包,小声谈论着不久前发生的那场森林火灾。

大火是从洛普哈村附近一个林间空地上烧起来的,割草的人们忘了熄灭那儿的一堆篝火。在刮干热风。火很快被吹向北方。它以每小时二十公里的火车行驶的速度向前推进。它声势浩大,犹如数百架紧贴地面作超低空气行的飞机。

浓烟遮住天空,太阳悬在空中,如同一只血红的蜘蛛吊在一面织得十分紧密的灰白色蛛网上。烟熏得人眼睛痛。再下一场缓缓降落的灰雨,它给静静的河水蒙上了一层灰。有时从空中飞来一些白桦叶子,这些叶子也已变成灰烬。只要轻轻一碰,它们就会化作灰尘。

一群群野鸟跌进火中,都被烧焦了。爪子被火烧伤的熊爬进湖中,陷在很深的淤泥里。它们又痛又气,高声吼叫。蛇来不及避开大火,火灾之后,村里的小男孩们从沼泽地里带回许多烧焦了的蛇皮。

夜间,阴郁的火光在东方盘旋飞舞,各家庭院里牛鸣马嘶,地平线上突然亮起一颗白色信号弹——这是灭火的红军部队互相警告:火已经离得很近了。

“我在那时候,就在起火以前,”普罗霍尔轻轻地说,“正好到小湖上去,还带了猎枪。我碰到一只兔子,是棕黄色的,有一只耳朵破了一道口子。我开了一枪,没打中:老了,我的眼睛不等枪响就会眨眼。要么是,比如说吧,会流眼泪。我可是个蹩脚猎人!

“这是在白天,最闷最热的时候。我热得闭上了眼。躺到一棵白桦树下,睡着了:这样更容易等到晚上热气消退的时候。一股烟味把我熏醒了,我看到——风把烟吹过来,吹得湖上到处都是烟。眼睛刺痛、喘不过气来。着火了,可是看不见火。

“唉,我想,闹了半天,竟落了个不得好死。那时候树林干得冒烟,就像火药一样。我往哪儿去,往哪里跑啊?反正一样,火会压倒我,挡住我的路,哪里也不让我去。怎么办呢?

“我顺着风跑,可是湖那边火已经在白杨林里哗哗剥剥地烧着了,眼看着火舌在舔苔藓,在吞吃野草。我喘不过气来,心在怦怦地跳,我猜到,火就要烧过来了。

“我跑着,好像一个瞎子,不知道是往哪儿跑,大概什么也没看见,在一个土墩上绊了一交,这时,就在我脚底下跳出一只兔子,它一点也不害怕,在我前面跑着,一瘸一拐,竖着两只耳朵。我跟在它的后面,心想,咱们两个一道,兴许能想法逃出去,不至于死在这里,因为树林里的兽类比人的鼻子灵,嗅得到哪里有火。我怕被它拉下,对它大声喊:‘请跑慢一点儿!’它呢,自己都快跳不动了。

“我这样和兔子一起跑了多久呢,我记不得了。不过烟味已经小了。我回头一看,看到,风正卷着火苗渐渐往后退,刮到红色沼地那边去了。这时我一下子倒在地上:我的力气用光了。我躺在那儿,兔子躺在我的旁边,在大声喘气。我一看,它后面的两只爪子已经烧焦了。

“我躺着,好好休息了一阵子,把那只兔子装进口袋里,好容易才算走回自己村里。我把兔子带到兽医那儿,想治好它的伤。兽医笑了。‘普罗霍尔。’他说,‘你最好还是把它烤熟了,就着土豆吃掉它吧。’我啐了一口,就走了,把兽医骂了一顿。

“兔子死了。在它面前我是有罪的,就像对孩子犯了罪一样。”

“老大爷,你有什么罪过呢?”

普罗霍尔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说:

“怎么有什么罪过?那只兔子,我的救命恩人,一只耳朵上有一道口子啊。对兽类,也得懂得它的心哪,不是吗,你认为呢,我的好人?”

“你恐怕还一直在打猎吧?”我对普罗霍尔说。

“不——不,亲爱的,看你说的!现在我把枪都卖了,见它的鬼去吧!如今对兔子我连碰都不敢碰了。”

天快黑了,我才和普罗霍尔一道回去。太阳落向奥卡河后面,在我们和太阳之间横着一条暗淡的银白色带子。秋天的蛛网密密麻麻覆盖着草地,太阳照在上面,不时发出反光。

白天蛛丝随风飘荡,缠住未收割的牧草,宛如一根根很细的银丝.粘在桨上、脸上、钓竿梢上和牛角上。它从普罗尔瓦河的此岸拉到对岸,慢慢在河上织出许多轻飘飘富有黏性的网来。早晨蛛网上露水盈盈。在阳光照耀下,罩在蛛网和露珠下的柳树俨然是童话中的仙树,似乎是从遥远的远方迁移到梅肖尔土地上来的。

每一面蛛网上都有一只小蜘蛛。蜘蛛是在风带着它飞过地面的时候结网,有时会连着蛛丝飞出几十公里。蜘蛛的这种飞行很像秋天候鸟的迁移。但直到现在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年秋天蜘蛛都要飞行,用它极细的细丝覆盖大地。

在家里,我洗掉脸上的蛛丝,生起了炉子。白桦木的烟味和璎珞柏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一只老蟋蟀正在唱歌,地板下面老鼠蠢蠢欲动。它们把丰富的储备拖进自己的洞里——被遗忘了的干面包和蜡烛头,白糖和几块又干又硬的干酪。

在老鼠弄出来的轻微的响声中,我睡着了。我梦见,星星落到湖里,旋转着发出沙沙的响声,沉人湖底,在水面上留下一些金色的波纹。

深夜里,我醒了。已经鸡叫二遍,一动不动的星星在我们习惯看到它们的位置上闪闪发光,风小心翼翼地在花园上空喧闹,等待着黎明。

名篇鉴赏

观察细微、描写准确,是本文的一大特点。正如作者自己所说“我对秋天进行过长时期的专门的研究”。他的研究首先是从观察入手的。请看他对“光”的观察——“由于这光,人的脸好像晒黑了似的,桌上翻开的书页上仿佛蒙上了一层旧蜡。”枯叶是黄的,折射出黄光,影响了自然光的亮度,照在人的脸上,而给旁人以脸孔变黑的感觉;由于这光,书上的字迹变得模糊;这些情景细想来似乎都本应如此,但若要如此准确地描绘出来,没有一番细致观察是不行的。那么,阳光呢?“斜射的阳光落到发暗的水面上,又反射回去。船桨激起层层波浪,波浪上反射出一道道太阳的反光,有节奏地在岸上奔驰,反光从水面升起,然后熄灭在树梢之间。光带潜入草丛和灌木丛的最深处,一刹那间,岸上突然异彩纷呈,仿佛是阳光打碎了五光十色的宝石矿。”作者不仅看到了阳光在水浪中与岸上的总体情况,而且还对光带的闪动进行了跟踪。在作者的细致观察下,事物的情况纤毫毕露;感受之深微,实在是令人叹服。

另外,材料的合理使用和安排也是本文的一个特色。作者在文中写了枯叶、候鸟、河流等,这些与秋天直接相关的材料似乎是应该描写的。那么,普罗霍给“我”讲述故事和森林中的一场大火两段材料插入写景文字中,究竟为什么呢?其实,普罗霍讲的故事除了增加文章的可读性外,更重要的是想告诉人们,人与自然有着的密切关系,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应该与大自然协调生活,不能任意破坏它。这个故事的插入,充实了文章的内容,增强了文章的思想意义。至于森林中的一场大火,实则是与普罗霍讲述的秋天的故事相呼应的,可以说是那个故事的延伸,从一个侧面再次说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因为大火会给人们带来不幸的,对森林的破坏必然会引起生态平衡的失调。这两个材料的插入,既加强了作品的思想意义,又能使文章在结构上显得起伏跌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