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曙天是民国著名的女作家,著有《恋爱日记三种》,曾为《语丝》、《妇女评论》撰稿。他是章衣萍的第一个妻子。1924—1930年,她一直是鲁迅家的常客。本文原名《访鲁迅先生》,她用女性特有的视角描写出了鲁迅先生“有趣味”的一面。
孙老头儿(孙伏园)是一个很有趣味的人,我和s哥都喜欢同他玩。
人们都说孙老头儿是日本人,因为他是一个矮子,而且,脸上养了东洋式的胡须。当他在戏园里看戏的时候,茶房们对他罗嗉,他置之不答,于是茶房们便说:“呵,日本人是很难说话的!”
真的,孙老头儿活像个日本人!
S哥是很好吃的,我替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做“吃精”。他最喜欢上馆子。
然而孙老头儿的好吃,大约不亚于S哥罢,因为S哥要上馆,孙老头儿总是赞成的。
那天,是深秋的一个正午,他们俩儿又要上馆去了,我也只好同去。
大家都吃饱了以后,便照例要想玩了。
“到哪里玩去?”S哥问。
“访鲁迅先生去!”孙老头儿说。
“好的!”我赞成地说。
我的脑中开始想象我理想中的鲁迅先生了。我读过他的《呐喊》,而且读过不止一次。我想象中的鲁迅先生大约是很沉闷而勇猛的罢。我觉得《呐喊》的味是辣而苦的,然而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总爱读它。
在一个很僻静的胡同里我们到了鲁迅先生之居了。我们敲门,便有人来开。孙老头儿先进去报告了,我和S哥站在院里;院里有一棵枣树,是落了叶子的。
房门开了,出来一个比孙老头儿更老的老年人,然而大约也不过五十岁左右罢,黄瘦的脸庞,短胡子,然而举止很有神,我知道这就是鲁迅先生。
我们都走进鲁迅先生的卧房了。
这是一间并不宽大的卧房,房门的右边,摆了一个书架,然而书架上的书籍并不多。接着是一个桌子,这就是《呐喊》的作者的著书桌罢。桌的旁边接着摆了一只箱子,箱子上也杂乱地堆了些书籍。卧床是靠着房的后墙的,这是很简单的卧床罢,因为是用两只板凳和木板搭成的。
我和S哥坐在房的左边的椅子上,孙老头儿坐在床上。
我开始知道鲁迅先生是爱说笑话了,我访过鲁迅先生的令弟启明先生,启明先生也是爱说笑话的。然而鲁迅先生说笑话时他自己并不笑,启明先生说笑话时他自己也笑,这是他们哥儿俩说笑话的分别。
鲁迅先生端出一匣饼干来了。
“刚才吃过饭。”我说。
“吃过饭便不能吃饼干么?”鲁迅先生说。然而孙老头儿与S哥巳经开始大嚼了。
因为知道我是喜欢绘画的缘故,鲁迅先生找出一册册的德国名画来。我不懂德文,所以只能看画。然而画上有蛇,我怕蛇,连画上的蛇也怕看。“绘画的人是不能怕蛇的!”鲁迅先生说。我羞惭而微笑了。
鲁迅先生对于欧洲名画大约看得很多的。他说绘画的Design很要紧。然而中国的绘画者大都对于Design不下工夫!
大家乱七八糟地谈了半天。我只深刻地记得鲁迅先生的话很多令人发笑的。然而鲁迅先生并不笑。可惜我不能将鲁迅先生的笑话写了出来。爱听笑话的人,最好亲自到鲁迅先生那里去听。
(1925年1月,《京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