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在民国遇见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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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胡兰戚:鲁迅喜爱希腊风的朋快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说,“想起北伐时鲁迅在广州,他对骑马执旗的国民党军官,唱国际歌的校工,及普罗文献学的郭沫若,一概不以为然,这里才正是有着鲁迅的真价”。本文所选的《周作人与鲁迅》是胡兰成一篇主题比较明晰的关于鲁迅的文章,他说鲁迅与周作人其实是一个人的两面,都喜欢希腊风的明快,都无法忍受当时的琐碎、苦闷、污秽,不同之处在于周作人寻味人间,躲避现实,而鲁迅挣扎活于人间。

和沈启无先生,谈起周作人,他说:周先生在日常生活上是很庄严的——不是严肃,是庄严。他的生活的气氛几乎不是中国式的,却是外国式的。倘拿中国的哲理来比拟,则他毋宁与道教相近,而他所提倡的儒家精神,却其实是他所缺乏的。

又说:他的爱好明人散文,也是爱的那时代的空气的,但不知怎的,后来又把散文弄成小品文了。

那提到我写的两篇文字《周作人与路易士》和《谈谈周作人》说:你说他只想做一个平实的人,是对的。你还看出他晚年的惆怅。真的,他晚年似乎很失望,觉得中国总不能好起来。

因而慨叹说:和鲁迅分离,于他的影响甚大,鲁迅的死于他更是一种损失!因为鲁迅在时,究竟是他的一个敌手,也可以说是唯一的敌手,没有了鲁迅,他是要感觉更荒凉的。

以上一段话,虽然是在筵席上因为两人坐在一起随便说说的,简单得很,却是关于周作人的极深刻的也极素朴的话。散席后归来,我忽然想到要加以注解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的,中国人的生活变得这样琐碎、零乱、破灭。一切凶残,无聊、贪荽、秽亵,都因为活得厌倦,这厌倦又并不走到悲观,却只走到麻木,不厌世而玩世。这样,周作人在日常生活上的庄严,所以要使人感觉不是中国式的了。倘若说是外国式的,那么,还可以更恰当地说,是希腊式的。

但希腊式的明快,有如晴朗的海水,其实是随伴着风暴的刀,风暴的愤怒与悲哀的。五四以后的周作人可是只爱其晴朗的一面,因而他的庄严只能与道教的哲理相结托了。道教与希腊式的人生,在崇拜自然,以自然的明快祛除枯寂、恐怖,与阴暗这一点上,是相近的。不过道教的是返于自然,好比“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连人都不见了,而希腊的却是生活于自然,好比清明时节漫山遍野开着嫣山红,男女踏青,有恋爱,有歌唱,也有斗殴。

道教的不是海水,也没有风暴,却如同一泓潭水,四山清绝。它的庄严,不过是链漪。因为清绝,是会寂寞的,变成不是庄严,也不是严肃,而是严冷,从道教蜕化出来的法家,就是这种没有爱,冷得很的东西。但人是不能这样生活的,所以道教的另一支,还蜕变为五斗米教,与民间的习俗迷信结合,藉此使自己热闹。

那种严冷,不是周作人喜欢的,而与民间的习俗迷信结合,也与他的科学精神冲突,所以他转到了爱好明人的散文,因为明人的生活究竟是真实的,人间味的。但这乃是仓卒的选择,因为明人生活的空气其实是不见得好的,发掘下去,便将不堪,所以只好就文字论其散文。散文这样子变成了独立存在,就跌入了小品文的命运。

依然是寂寞,于是抓住了儒家精神。周作人所喜爱的儒家精神,是比道教的哲理更人间味,比明人的生活空气更壮健的东西。但儒家精神的真实,乃是叫人相安于权力关系的既成事实,这相安,其实是心安而理不得,与周作人的哲理化的人生观还是抵触的。而所谓“畏天敬人”则是严肃而非庄严,虽然也不是严冷。

周作人是骨子里喜爱着希腊风的庄严,海水一般晴朗的一面的,因为回避庄严的另一面,风暴的力,风暴的愤怒与悲哀,所以接近了道教的严冷,而又为这严冷所惊,走到了儒家精神的严肃。近来他就有一种不分明的愿望,要想改造儒家的哲理,使它的严肃变为庄严。无论如何,这将是徒劳的。

我以为,周作人与鲁迅乃是一个人的两面,鲁迅也是喜爱希腊风的明快。因为希腊风的明快是文艺复兴时代的生活气氛,也是五四时代的气氛,也是俄国十月革命的生活气氛。不过在时代的转变期,这种明快,不是表现于海水一般的平静,而是表现于风暴的力,风暴的愤怒与悲哀。这力,这愤怒与悲哀,正是一幅更明显的庄严的图画。这里照耀着鲁迅的事业,而周作人的影子却淡到不见了。

人们可以看出,两人的文字,对于人生的观点上,有许多地方周作人与鲁迅是一致的,几乎不能分辨,但两人的晚年相差如此之远,就在于周作人是寻味人间,而鲁迅则是生活于人间,有着更大的人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