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孔子站在颜回墓旁回想往事,只听一片车马声由远及近传来。他转头一看,乃是相国季孙肥在率领随从们游春。还没等他开口,季孙肥就从马车上跳下,乐呵呵地问道:“夫子如此悲伤,不知这是谁的坟墓?”
孔子说:“是我弟子颜回的。”
季孙肥颇觉奇怪,又问:“颜回不过是你的弟子而已。他死了,怎么会使你如此伤心?”
孔子沉默不语。
季孙肥似有所悟,望着孔子的面孔再问道:“在你的三千个弟子中,谁最好学呢?”
孔子郑重其事地说:“在我的弟子中,最好学的就是颜回,不幸短命死了,而今就没有这样的人了。”
季孙肥把孔子的这番话告诉了鲁哀公。鲁哀公说:“夫子门下人才济济,好学者不乏其人,岂止颜回一个呢!”从此,他一直把这件事记在心中,准备当着孔子的面验证一番。
一日,鲁哀公把孔子宣进宫中,和颜悦色地问:“你的学生中,哪个最好学?”
孔子肃然叹道:“有一个叫颜回的学生非常好学。他从不拿别人出气,也不再犯同样的错误,不幸短命死了。如今再也没有这样好学的人了。”
鲁哀公的眼神中充满了疑惑,问道:“寡人听说你有弟子三千,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可与颜回相比吗?”
孔子点头道:“是,没有一个人可与颜回相比。”
鲁哀公大惑不解。
孔子解释道:“颜回的心能够长久地不离开仁德,其他学生只是短时间地偶然想起一下罢了。听我说话始终不懈怠的,只有颜回一个人啊!我只看见他不断地长进,从没看见他停滞不前。”
鲁哀公问:“夫子一生所追求的是什么呢?”
这一问,勾起了孔子错综复杂的心情。他激动非凡,本想慷慨陈词,趁机将自己的主张和抱负淋漓尽致地说个痛快。然而,他毕竟老了,便平心静气地说:“我所追求的目标是道,根据的是德,依靠的是仁,终生游憩于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中。”
鲁哀公又问:“夫子一生以什么为最大的乐趣?”
孔子感叹道:“学过的东西经常温习它,有朋友从远方来,都是我的乐事。”
鲁哀公突然把话题一转:“夫子也有忧虑吗?”
孔子答道:“品德不培养,学问不讲习,知道义在哪里却不能亲身去实行,有了缺点错误不改正等等,都是我所忧虑的事情。”
两人正在交谈着,南宫敬叔趋前说道:“启禀主公,叔孙氏的车倌钽商在武城打猎,捕获了一只不知名的怪兽,众人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想请夫子前去辨认。”
鲁哀公说:“如此说,我们改日再叙谈。夫子赶快去辨认吧!寡人也一起去看个明白。”
孔子问南宫敬叔:“钅且商现在何处?”
南宫敬叔说:“在您府上。”
鲁哀公乘上华丽的马车,由南宫敬叔引路,来到孔子门前。
围观的人们见到鲁哀公,急忙闪开了。
孔子望着中箭身亡的怪兽,失声惊叫道:“这是麒麟啊!麒麟似鹿非鹿、似马非马,它是祥瑞的象征,只有圣明君王在世的时候才会出来。如今它刚出现,又被射死了。这不是个好兆头啊!”他躬下身,用双手抚摸着麒麟的角和头,最后捂住它身上的箭痕,久久不肯离开,恨不能施展起死回生术让它重新获得生命。
公良孺见他伤心过度,把他搀扶了起来,安慰道:“老师,这只麒麟已经死了。您老不要太伤心了!”
孔子眼睛模糊地盯着麒麟,悲愤地长叹道:“麒麟乃仁兽也!如今出而被害,看来我的道完了!”
听他这样一说,鲁哀公也闷闷不乐,没精打采地登上了马车。
孔子把鲁哀公送走,悲怆地闯进家门,一眼望见几案上自己正在写着的《春秋》,更加触景伤情,遂提笔写道:“鲁哀公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然后搁下笔,再也没有心思继续写下去了。至此,一部没写完的《春秋》就结束了。
这年六月,齐国大夫陈恒发动政变,一举杀死了齐简公,另立简公之弟骜为齐平公,陈恒独揽国政。
孔子闻讯,气得毛发倒竖,沐浴过之后,匆匆忙忙奔进宫廷,对鲁哀公说:“主公,鲁国和齐国唇齿相依,齐国有些风吹草动,就会波及鲁国。况且两国还有姻亲关系。今齐国大夫陈恒杀死了国君,另立新君,主公应该发兵讨伐陈恒才是。”
鲁哀公怎有这种胸怀。闻听此言,吓得面色蜡黄,嘴角抖动了半天才嗫嗫嚅嚅地说:“夫子,鲁国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军队都掌握在三家手里,要讨伐陈恒,你去同他们商量好了。”
孔了一听,顿时全身都凉了,淡淡地说:“因为我曾任过鲁国的大夫,参过政,所以不敢不来告诉主公。主公叫我去找他们,我就只好去找他们了。”他说着退出宫廷,一刻不停地到了季孙肥家。
季孙肥听他说完,冷冰冰地说:“而今鲁国国势衰弱,自顾不暇,怎有力量去管齐国的闲事呢!”
孔子愤然走出相国府,又到孟孙何忌和叔孙州仇家说过,都一一碰了钉子。回到家中,眼望苍天质问道:“进出房屋谁能不从房门经过?为什么没有人从我这条路上行走呢?”
他愤懑、痛苦,大声疾呼,闹腾得孔仅像只胆怯的小黄雀,一声不响地躲在屋角里。
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孔仅像得了救似的跑到庭院去开门。
原来是子贡。他一见孔汲便问:“老师在家吗?”
孔子听出了子贡的声音,急忙从室内走出。
子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不孝弟子拜见老师!”
孔子说:“端木赐,快站起来叙话!”
等子贡从地上爬起,孔子将他端量了一番,问道:“你治理汶阳可有建树吗?”
子贡仍然不改锋芒毕露的特点,洋洋自得地答道:“弟子按照老师的嘱咐治理汶阳,果然取得了明显的政绩。汶阳的黎民百姓还专门集资为弟子修建了一座庙宇呢。”
孔子激动地说:“黎民百姓能自发地为你修建庙宇,足见你的政绩卓着。有了你们这一班弟子,将来我即便死了,恢复周礼也大有人在了。”
子贡说:“前不久齐国大夫陈恒发动政变,杀死了齐简公,另立了新君。”
孔子长叹一口气:“这事我已知道了。不知你此次回来是专门告知我这件事,还是要回卫国省亲?”
子贡说:“依弟子之见,齐国将来还会有大的动荡。我已经辞去汶阳的邑宰职司了。”
孔子一怔,停了许久才说:“那么你今后将做些什么事呢?”
子贡早已考虑好了,直截了当地答道:“仍然经商吧。”
孔子惋惜地摇着头说:“像你这样有从政才能的人,怎可不为改变世道效力呢!”
子贡解释道:“弟子一则学识浅薄,二则没有从政的才能。在眼下兵荒马乱的情势下,确实无能为力。既然不能扭转乾坤,就图个洁身自好吧。”
孔子再叹道:“太可惜了!”
子贡说:“老师,您老的一生早已证明:在人们普遍崇尚武力的情况下,恢复周礼太难了。您老何其聪明,何其多识,到头来还不是……”
孔子说:“端木赐啊,你以为我是靠努力学习才具有那么多知识的吗?”
子贡毫不含混地说:“对呀,难道不是这样吗?”
孔子挺直腰板,用拐杖捣着地说:“不是的,我有一个基本思想来贯穿我的行动。”
子贡瞪大眼睛点了点头。
孔子又说:“依据个人的利益而行动,终将会招致很多怨恨的。”
子贡说:“弟子知道。”停了一会儿,他反问道:“老师,您晚年还将做些什么事情呢?”
孔子把钮商西狩获麒麟,请求鲁哀公发兵伐齐的事告诉了子贡:“麒麟不遇盛世是不出现的。今虽出现,却被杀死了,足见我一贯主张的道是行不通了。齐国陈恒杀了国君,却没有人去讨伐他,可见伦理纲常都变了。”
子贡说:“面对这种情形,如之奈何呢?”
孔子自信地说:“我恢复周礼的志向永远不会改变。虽然会遇到艰难险阻,然而我总是要坚持到底的!”
子贡发现孔子的心情矛盾重重,一连数日陪他闲谈。
一日,子贡问:“老师,应该如何交朋友呢?”
孔子回答道:“忠心地劝告他,好好地引导他。他若不听从,也就罢了,不要自寻苦恼,自取羞辱。”
两人正在交谈,忽闻季孙来访。孔子匆忙出迎,问道:“相国大人驾临寒舍,莫非有什么吩咐?”
季孙肥说:“近来国中盗贼为患,我是特来请教夫子如何对待这件事的。”
孔子直言不讳地说:“盗贼皆因贫穷而起。假若你让黎民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幸福日子,就是奖励他们去偷去抢,他们也决不会去干的。”
季孙肥脸色涨红,转换话题问道:“如果杀掉坏人,去亲近好人,怎么样呢?”
孔子板着面孔说:“治理政事,为何要用杀戮的手段呢!政者,正也。您只要带头使自己的言行端正,黎民百姓就会仿效。打个比方说,执政者的作为如同风,黎民百姓的作为如同草,风向哪边吹,草就向哪边倒。所以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季孙肥又问:“要使黎民严肃认真,尽心竭力和互相勉励,应该怎么办呢?”
孔子说:“你对待黎民的事情严肃认真,他们对待你的政令也就自然而然地严肃认真了。你孝顺父母,抚爱幼小,他们也就会对你尽心竭力了。你重用好人,教育能力弱的人,他们也就会相互劝勉了。”
季孙肥说:“夫子在卫国住了多年,想必对卫灵公十分了解。请问卫灵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不假思索地说:“是个无道的国君。”
“那么,”季孙肥顿了一下,望着孔子的脸说。“卫灵公既然是个无道的国君,他的国家为什么不衰亡呢?”
孔子说:“他有仲叔圉接待宾客,有祝鮀管理祭祀,有王孙贾统率军队。这些人不仅读书知礼,而且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他有这么好的臣属,尽管他自己无道,怎么会使国家衰亡呢!”
季孙肥无话可说了。
孔子接着说:“齐景公当年有兵车千乘,何其显赫!可是,他死了之后,谁都不觉得他有什么好的行为值得称道。相反,伯夷、叔齐两个人饿死在首阳山下,人们到如今还称颂他们。这说明了什么呢?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
季孙肥的脸色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后。他觉得孔子这些话好像是针对自己说的,是有意借故指桑骂槐,无奈是自己问话引出来的,只好忍受下来,含含糊糊地说:“夫子所言极是。正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说完,便悻然告辞了。
孔子送走季孙肥,刚想坐下来清静一会儿,不料子路又慌里慌张地闯进屋说道:“老师,弟子听人说,卫公子蒯聩在戚地集结兵力,正准备再次向他儿子用兵,夺取君位呢。”
孔子听说,既不惊讶,也不叹息,平心静气地说:“这本来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假如卫灵公不那么昏聩无能,南子不那么任性放荡,蒯聩也不会刺杀南子,这同室操戈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
子路说:“弟子身为蒲邑宰,我想重返卫国,去助卫出公一臂之力。”
孔子严肃地说:“仲由,凡事要三思而后行。你一生豪爽、粗鲁。须知鲁莽是祸根之一。”
子路说:“我做过卫国的官,食过卫君的禄,难道可以眼看着卫君有难而不救吗?”
孔子说:“你虽然曾在卫国做过官,可是已离开卫国多年了,怎好去管人家父子之间的事呢?”
子路不同意孔子的话,反驳道:“蒯聩和卫出公虽然是父子,但是他们不同于一般的父子关系,乃是国君同乱臣贼子的关系。”
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还是呆在鲁国吧,别去自寻烦恼了。你也已过花甲之年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当年我和南宫敬叔在洛邑观周公庙时曾看见金人铭日:‘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你要仔细琢磨琢磨这其中的含义。”
子路品味着孔子的话,终于不再争辩了。
再说蒯聩在戚地困守了十多年,无时无刻不在准备攻进帝丘,夺取君位。他吃过一次亏,有了教训,虽然心急如焚,却再也不敢轻率从事。他把希望寄托在赵简子的帮助和孔悝的内应上。孔悝是他姐姐的儿子。自从他姐夫病故后,他姐姐便爱上了仆人浑良夫。这件事曾在卫国惹起了轩然大波,许多人认为像她这样尊贵的女人,丈夫死了,要严守节操,不能另嫁,更不能嫁给仆人。孔悝也极力阻挠母亲改嫁。蒯聩却大力支持她的行动。
一天,他派手下人给姐姐送信,说明他的打算,他姐姐和浑良夫当即商定,答应在都城内想法接应。
蒯聩闻报大喜,昼夜兼程到晋国拜访赵简子,搬来战车二百乘。
经过长时间的筹备,蒯聩怀着必胜的信心,于鲁哀公十五年(公元前480年)冬季的一天夜里,率领全部兵马向都城进发。在离都城四十里路的地方安营扎寨,威摄卫出公。
卫出公闻报,大惊失色,急忙命令全城兵马奋力抵抗。
蒯聩却不急于攻打都城。他下令按兵不动,每日只是杀猪宰羊,犒劳全军将士,单等他姐姐的音信。
一天中午,蒯聩烦躁不安地坐在军帐中。
忽有士兵报:“回禀公子,帐外有人求见!”
蒯聩惊喜若狂,顿时长了精神,忙道:“有请!”
进来的是个农夫打扮的青年人,跪拜道:“启禀公子,小的受令姊差遣,前来送信。”
“信在哪里?”
“令姊怕小的有闪失,只让我口述,并没有书信。”
“讲!”
青年人凑到他面前,低声说了一阵。
蒯聩喜形于色,不停地点头。
这天傍晚,三个挑柴担的人风尘满面地来到城门外。守城士兵将他们仔细打量过,未发现任何可疑迹象,便放他们进了城。
三人进城后,绕了两个弯,拐进浑良夫住的胡同。看看天色已经昏暗,也没发现有人跟踪,便径直闯进了浑良夫家。
姐弟俩一见面,百感交集,彼此叹息了一番,姐姐说:“为防夜长梦多,突生事端,须赶快行动。”
蒯聩说:“孔悝是你的儿子,我的外甥,眼下又身居相国的要职,若能得他鼎力相助,此事易如反掌。他若铁心助辄,恐怕还会有许多麻烦。”
姐姐喘了一口粗气:“孔悝这孩子因为反对我改嫁,从不登我的门。要想说服他,只怕比登天还难。”
浑良夫有一身好武功,当下攥紧拳头说道:“待我带几个人去把他抓来,硬逼他站在我们一边。”
蒯聩沉思再三,仍然拿不定主意,只用眼睛望着姐姐。
他姐姐皱紧眉头盯着油灯,好像那忽闪着的火焰中有什么良药秘方似的。
浑良夫沉不住气了,愤然说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难道你们要坐以待毙不成?”
蒯聩打了个冷颤,对姐姐说道:“既然孔悝对我们不甘心相助,那就只好逼他就范了。”
姐姐把牙根一咬,下了决心说:“好,就这样办!不过……”她转身对浑良夫说:“你要谨慎行事,既不要让你的手下人伤了他,也不要让他的手下人伤了你!”
浑良夫憋在肚子里的闷气像爆炸了似的从嘴里喷出一句话:“你放宽心好了!”说完,立即带领着四个武士朝相国府奔去。
孔悝闻听浑良夫来了,决心不见,并寻求对策,以防不测,怎奈心情紧张,居然乱了方寸,惊吓得肠转胃翻,便一头闯进了茅厕里。
浑良夫进了相国府,东搜西寻不见孔悝,最后还是从茅厕里找到了他。浑良夫说“我是奉你舅父和母亲之命来请你去商量事情的,请赶快跟我走吧!”
孔悝说:“我须要知道了是商量什么事情才能去。”
浑良夫眼睛一转说:“遗憾得很,商量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
孔悝倒吸了一口冷气,反问道:“我若不去呢?”
浑良夫身后的四个武士不约而同地从腿上拔出匕首,威逼道:“相国大人,这事可就由不得你了。”接着连推带搡地把孔悝架到了大门外,推进早已准备好的马车里,一溜烟回到浑良夫的家。
蒯聩和他姐姐见到孔悝,又惊又喜,默默地相视了许久,蒯聩说:“赶快找个地方歃盟。”
姐姐跺着脚说:“唉呀!我把这些规矩都忘了。到哪里去找盟台呀?”
浑良夫说:“就到菜园里筑土为台吧。”
蒯聩急于当国君,也不顾那些细枝末节了,听到浑良夫这样一说,频频点头:“使得,使得!”
众人推着孔悝匆匆来到菜园。
浑良夫手举火把,命武士们筑了一个土台。他首先登上去,用低沉的声音说:“公子辄篡夺君位,逼迫亲生父亲离开宫廷。幸苍天有眼,让其父重返都城。此乃天意,谁也不能违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