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众学生正在赞叹颜回,忽见漆雕开慌里慌张地闯进屋来,众人一片骇然。子路问:“师弟,出了什么事情?为何这等惊慌?”
漆雕开紧锁双眉,叹息道:“方才我在大街上听人说,周天子的乐官苌弘被杀。”
众人听了,悲愤不已。闵损说:“苌弘是老师比较崇拜的人之一,当年到京都洛邑去向老子问礼时,曾向他学过音乐。如今他被杀害,老师必然伤心悲痛。”
“这是传闻。”颜回声音低沉地说,“说不定是假噩耗。暂时先别告诉老师吧!”
冉求说:“我意也是如此。”
话音刚落,孔子已经走了进来。学生们顿时没了主意,局促不安地默立着。
孔子已经意识到学生们有事瞒着他,板起面孔问:“弟子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为何这般表情?”
子路知道瞒不过他,向前跨了一步说道:“苌弘被周人杀害。”
孔子一听,觉得头脑“嗡”地一声响,好像要爆炸似的。接着,嘴嗫嚅,腮哆嗦,脸色一阵青,一阵黄,半天没说出话来。
子路和闵损急忙扶住他。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从极度悲愤中挣脱出来,喘口粗气说:“世道的确变了。被杀害的都是主张礼治的贤人。似这样下去,周礼怎么弘扬呢!”
自此,孔子一连数日心情沉闷,总是唉声叹气的。
一日,天气晴朗,孔子的心情稍有好转,站在馆舍庭院凝目东望。学生们知道他又在思念鲁国及亲人,便凑过来同他聊天,以减轻他的苦恼。
子路说:“老师,你曾对子渊说过,克制自己,使言语、行动都符合周礼,就是仁。而今,周天子命人杀了有仁德、有天赋的苌弘,赵简子杀了贤人窦鸣犊和舜华。这样下去……”
冉求怕再度引起孔子的烦恼,偷偷给子路使眼色。
子贡机敏地接过子路的话茬,抢着说:“老师,怎样做才能有仁德呢?”
孔子崇仁德、尚礼仪。但是,他却很少主动谈及功利、命运和仁德。听到子贡这一问,心头一动,欣然说道:“弟子们,你们都凑拢过来,我把这仁德的事情,好好给你们讲讲。”说着走到上首落座,学生们侍立在两边。
孔子一字一板地说:“仁德要靠自己去一点点培养、逐步学习才能得到。这其中一定要有个好基础。好比工匠们要做好事情,首先要有好的工具一样。眼下我们住在陈国,要想培养仁德,就得敬奉卿大夫中的贤良者,结交那些有修养的人。”
高柴从子路身后闪出,与子路高大魁伟的身躯相比,越发显得矮小瘦弱,其貌不扬。他一向说话声音洪亮,当下压低声音问道:“老师,有仁德的人和聪明的人有哪些不同呢?”
孔子说:“有仁德的人喜爱高山,性情沉静。因此,一般都健康长寿。聪明的人喜爱清水,乐于活动。因此,一般都生活得比较快活。”
宰我问:“老师,如果有一个有仁德的人在这里,我们告诉他:‘井里掉进一位有仁德的人。’他是不是会跟着跳下去呢?”
孔子摇摇头说:“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对于一个有仁德的君子来说,你可以叫他远远走开,不再回来,却万万不能欺骗他,更不能陷害他。假如在某些事情上可以欺骗他,也决然不能愚弄他。”
宰我羞答答地说:“弟子明白了。”
子路憋了半天,突然粗声粗气地问:“当年齐桓公杀了他哥哥公子纠。公子纠的老师召忽在羞辱、恼恨之余,也自杀了。然而,公子纠的另一个老师管仲却活在世上。”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望着孔子的脸问:“管仲可算不上是个有仁德的人吧?”
管仲,又称管敬仲,名夷吾,字仲,颖上人。齐桓公姜小白杀了公子纠以后,任命鲍叔牙为相国。鲍叔牙在齐国内乱时,随小白出奔,可谓小白知己。鲍叔牙以知人善任而着称于世。他自知才气不如管仲,便推荐管仲为相国。齐桓公采纳鲍叔牙的建议,重用了管仲,尊称之为“仲父”。管仲全力辅佐齐桓公在齐国进行改革,分国都为十五士乡和六工商乡,分鄙野为五属,设各级官吏管理。并以士乡的乡里组织为军事编制。还制定了选拔人才的制度,士经过三次审选,便可以选为上卿的辅助。他还主张按土地好坏分等征税,禁止掠夺家畜,减轻黎民劳役。用官府的力量发展盐铁业,统一制造并管理货币,调剂物价,使国力大振。后来,他又以“尊王攘夷”号召各诸侯国,终于使齐桓公成了春秋时期第一个霸主。
孔子非常精通历史,子路提到的这些人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他崇拜管仲,更崇拜鲍叔牙。于是,肃然叹道:“管仲辅佐齐桓公,在诸侯纷争、烽烟四起的情况下,曾多次主持诸侯间的盟会,停止了战争,发展了生产,使黎民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这就是管仲的仁德!”他停了一会儿,又重复道:“这就是管仲的仁德!”
子贡不同意孔子这些话,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反驳孔子:“管仲不应该算作仁德的人吧!桓公杀掉了公子纠,他不但不学召忽,以身殉难,反而去辅佐桓公。”
孔子严肃异常地说:“管仲辅佐桓公,称霸于诸侯,使天下一切都得到了匡正。直到今天,黎民百姓还得到他的好处。假若没有管仲的话,我们都会披头散发,穿着陈旧的衣服,沦为落后民族的。你难道要像对待黎民一样来看待管仲吗?只叫他顾小节小义,而把治理天下、恢复周礼的大节大义抛弃掉吗!”
子贡被孔子说得瞠目结舌,低头想了半天,又问:“老师,假如有一个人能广泛地给黎民百姓以好处,又能千方百计地帮助他们生活得好,他可算是个有仁德的人吗?”
孔子惬然地笑着说:“假若真的能有人做到这一点,岂止是仁德啊,那一定是圣德了!谈何容易啊。这一点,恐怕连唐尧、虞舜都没有做到啊!仁是什么?自己要站得住,同时也使别人站得住;自己要事事行得通,同时也使别人事事行得通。能够就眼下的事实选择例子一步步去做,就可以说是实践仁德的方法了。”
子贡说:“敢问老师,假若有人能用仁德来治理国家,将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呢?”
孔子打着手势说:“假若有人能用仁德来治理国家,他自己就会像北斗星一样,固定在一定的位置上,其他星辰则会围绕着它旋转。”
子贡颇感兴趣,接着又问:“假若有圣明帝王兴起,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施行仁政呢?”
孔子忽地站起身,在原地转了两圈,又坐下说:“假若有圣明帝王问世,最少也需三十年才能使仁政大行。”
学生们都愣了。
孔子补充道:“治理国家非同儿戏,需要有好的章程,坚强的军队,贤明的大夫,以保证内无叛乱,外无侵扰。国安则人和,人和则政通。政通则民富,民富则国强,舍此便是舍本而求末。”
众学生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啧啧称赞声。
子贡又问:“怎样才能取得黎民百姓的信任,治理好国家呢?”
孔子益发兴奋,爽朗地说:“端木赐啊,你问得好!古之王者治理天下,皆靠仁德。假若有王者聪明才智过人,能够得到黎民百姓,却不能用仁德去教育他们,安抚他们,那么,久而久之,必然会失去他们。假若有王者能够凭聪明才智得到黎民百姓,又能够用仁德去教育他们,安抚他们,却不能用严肃的态度去治理他们,黎民百姓也不会认真地生活。只有用聪明才智得到黎民百姓,又能够用仁德去教育他们,安抚他们,还能用严肃的态度去对待他们,并且合理地动员他们、役使他们,才能够永远不失去他们。得民心,则黎民富,国家强,王者兴。”
子贡乐得喜笑颜开,再问道:“老师,我想学到仁德,可是眼下还学不到。请问有没有一句话能终生指导我的行动?”
孔子蹙紧眉头,沉思良久,骤然双眼发亮,一字一顿地说:“这句话大概应该是‘忠恕’吧!”
子贡用渴求的目光望着他。
孔子解释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子贡自我表白道:“是啊,我不想让别人欺侮我,我也不想欺侮别人。”
孔子说:“很好,可惜你眼下还做不到这一点。”
子贡的虚荣心受戗,脸色刷地红了。
孔子似乎也感到不应该说得这么直截了当,以致让子贡下不了台,他有点内疚了,脸上显出了自责的神色。为了尽快缓解这种尴尬的气氛,他又问:“端木赐,你和颜回相比,哪一个强些?”
子贡想了想,恭恭敬敬地答道:“我怎敢和颜回相比呢!他听到一件事,可以从中推演而知道十件事;我听到一件事,只能从中推演而知道两件事。我和颜回相比,就如同小巫见大巫,大相径庭,相形见绌。”
孔子理了理胡子说:“你是比不上颜回的。我同意你的看法。你是比不上颜回的。”
宰予看到孔子眉飞色舞地说古道今、谈事论人,也高兴了,拱手施礼道:“老师,世人皆说唐尧、虞舜伟大,弟子对他们的功绩了解得并不深透,你能不能详细给我们说说他们的功绩?”
孔子眼睛望天,一声感叹道:“宰予啊,你问的事情太大、太重要了!尧,乃陶唐氏,名放勋,史称唐尧。相传他曾设官吏掌管时令,制定历法。明政广施,推及天下。他老了,不传位给自己的子女,而是遍访华夏大地,寻找贤良之人,最后选定虞舜。对虞舜进行三年考核之后,方命虞舜摄位行政。他死后,就由虞舜继位。你们看,唐尧多了不起呀!他实在太伟大了!宇宙间唯有天最高最大,只有唐尧能够学习天。他的恩惠实在太广博了!黎民百姓都不知道怎样称赞他。他的功绩实在太大了!直到今天也没有人能和他相比。他的礼仪制度实在太美好了!简直无懈可击。”
学生们聚精会神地听着。
孔子更加认真地说:“舜,姓姚,有虞氏,名重华,史称虞舜。他继唐尧之位后,巡行四方,除去了鲧、共工、驩兜和三苗四人,成了有名的圣明帝王。他也仿效唐尧的做法,遍访华夏大地,挑选贤人,治理民事,选拔治水有功的大禹为继承人。”
宰予再施礼问道:“老师,你索性再给我们讲一下大禹的功绩好不好?”
其他学生也都附和着说:“对,请老师再讲讲大禹吧!”
孔子看着学生们如此好学,高兴得不得了,连说:“好好好,我就给你们讲大禹。他姓姒,又名夏禹、戎禹,还有人称他为文命。相传他是鲧的儿子,奉虞舜之命治理洪水。他把华夏大地划分为九州,率领黎民百姓兴修沟渠、疏通江河。在治水的十三年中,三过家门而不入。因为他治水有功,被虞舜选为继承人。虞舜死后,他便成为天子。我对他只有崇敬,没有指责。他自己吃得很差,却把祭祀用的服装做得极为华美;他自己住得很差,却把力量完全用于兴修水利上。”他绘声绘色地给学生们讲着,越讲越有感情:“唐尧、虞舜和大禹实在是太崇高了!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他们却不图安逸,不图享乐,整年累月为黎民百姓操劳,他们实在是太崇高了!”
孔子就这样整日同学生们谈古论今,相互激励,教学相长。不觉又到秋天。一日,陈湣公要到城外郊游,约孔子一起去。孔子欣然同意。两人同乘一辆马车,来到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放眼望去,但见谷穗黄,高粱红,在微风吹拂下,摇晃着沉甸甸的枝头,煞是令人心醉。孔子禁不住叹道:“陈国今年的年景太好了!”
陈湣公听了,喜上眉梢。
孔子却触景伤情,陷入了极度的忧愁之中。因为这年四月鲁国曾发生过强烈地震,给黎民百姓造成了严重的灾难,后来又发生旱灾,许多地方禾苗枯死,颗粒不收。不消说,这又勾起了他的思乡之情。他能够想像出鲁国饿殍遍野、惨不忍睹的情景。这一年惟一能使他聊以自慰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孔鲤添了儿子,取名仅,字子思。孔子把子嗣之事看得很重,如今有了传宗接代的人,他打心眼里高兴。另一件是鲁桓公和鲁僖公的庙宇被一场大火烧掉了。这两座庙宇,按照周礼的规定,是不应该存在的。周礼规定,祖庙只能保存到第四代为止。鲁桓公是当时上推九代之祖,鲁僖公是上推六代之祖。因为鲁桓公是季孙、孟孙、叔孙三家的直系祖先,鲁僖公是帮助季孙氏扩大势力的一个国君,所以季孙意如和季孙斯始终不准拆毁这两座庙宇。如今大火把这两座庙宇烧毁了,正合孔子之意。他暗自高兴:“这正是上天对那些不遵循周礼的人的惩罚啊!可谓罪有应得了。”他看着眼前的景色,想着鲁国的情景,一哀一乐,悲喜交集。
一只雄鹰在蓝天翱翔,由西向东飞去。孔子恨不得变成雄鹰飞回鲁国,亲眼看看那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就在这同一时间里,季孙斯病倒了。他得的是心力衰竭症,身体虚弱,面色憔悴。心脏时而快、时而慢地跳动着,令他疼痛难忍,烦躁不安。他躺在病榻上,望着屋梁和攒柱,心头一股股苦涩的怪味道直往嗓眼涌。“都是我自己种下的苦果啊!”他哀叹着,自责着,鲁国每况愈下的现实教他不寒而栗。地震、干旱、大火,像响锤,猛击着他的头颅;如烈火,焚烧着他的心房。他有点招架不住了,头冒虚汗,脚透凉气。望着自己皮包骨头的双手,他害怕了,意识到不久便会长辞于人世。他回想着自己的一生,羞愧、恼恨,一齐袭上心头。当年觉得无限幸福的花天酒地的日子,如今倒感到不仅荒唐可笑,而且索然无味。他终于看清了鲁定公昏庸无能和孔子的足智多谋。他思念孔子,但是,晚了,一切都晚了。孔子远离鲁国,鲁定公也带着他自己的那份可耻的经历进入坟墓了。“我自己呢?”他双手抱着那干瘪的秃脑瓜,感到心头异常空虚。他不知道后人将怎样记述他的历史,恍惚间有三方白绢闪现在他眼前:一方是空白的,没有一点墨汁;一方记载着他的功绩,寥寥数语;一方则由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书成,给他画的像是:迂腐,无能,贪色,怯懦,恰似一条可怜虫。人到了这步田地,最可怕的就是感到空虚。“连自己都摆不出几条成就来,何况写历史的人呢!”季孙斯被徒有虚名、没有建树的残酷现实煎熬着,“以往我为什么不这样想呢?”
一个侍女端上一碗名贵的鱼翅汤,恭立在他床前。
季孙斯望着侍女细腻而白嫩的脸蛋,苗条而匀称的身材,心一热,眼睛里立即冒出了贪婪的光焰。他就像一只贪嘴的馋猫,一闻到腥味,把世间的任何事情又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抬起软绵绵的手,却不去接那鱼翅汤,而是去拍那侍女的脸,摸她的乳房。
也许是习以为常的缘故吧,侍女对他的这些举动并不感到突然,既不抗拒,也不躲闪,木然地任凭他拍来摸去。
季孙斯那张老鼠嘴又向她探了过去。
她顿时蹙紧了眉头,眼睛里冒出了无法遏制的怒火。
季孙斯偏偏不识趣,用手钩住她的脖颈,使劲拉她。
侍女用力一挺身,季孙斯的身体向前一倾斜,险些摔下病榻。侍女慌了神,急忙伸手扶他,手中的碗落地了。她“扑通”一声跪到他的病榻前哀求说:“奴才该死,望相爷恕罪!”
季孙斯恼羞成怒,直起身来,扯住侍女的头发用力晃了几晃。刚想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又被她那漂亮的脸蛋和动人的眼睛迷住了。他双手捧起侍女的俊俏脸儿,发疯似的亲吻,仿佛一只癞蛤蟆在啃一颗夜明珠。
侍女无可奈何地忍受了这一阵野兽般的摧残。
季孙斯猛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侍女,把她按倒在病榻上,像一只饿狼捉到一只小绵羊,骑到她的身上,无所顾忌地撕扯她的衣服。突然从外间屋传进一声:“父亲大人!孩儿请安来了。”
季孙斯好生恼火,没好气地喊道:“多此一举,我还好,你退下去吧!”
季孙斯的儿子季孙肥,史称季康子,“康”是他的谥号。他长得既不像祖父季孙意如那样躯肥体胖,也不像父亲季孙斯那样干瘪枯瘦,而是高大健壮,倜傥潇洒。他听到父亲那声充满怒气的喊叫,自己也激愤地“哼”了一声,悻然而退。
季孙肥刚刚走出屋去,又一个侍女闯了进来,站在里间门外喊道:“相爷,侍女石花前来给相爷送刚煎好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