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孟子慷慨人生(传世名家经典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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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再适齐国与民同乐(3)

齐威王死后,他的儿子辟疆继位,是谓齐宣王。齐宣王初执政时,同他的父亲威王一样,挥霍奢侈,沉湎酒色,不思朝政,国家政权把持在奸佞的小人手中。一天,齐宣王宴于雪宫,盛设女乐。忽有一妇人,其丑无比前额突出,且特别宽,形成一个倒三角形。眼睛深陷下去,鼻梁又长得像一座山。这高鼻深目的样子,令人视觉上极不习惯,十分别扭。颈项既粗且肥,衣领包裹不住。驼背躬腰,长手大脚,发若秋草,皮肤如漆,身穿破衣,手舞足蹈地来至宫门前,声言“欲见齐王”。宫门口的警卫们见她又丑,又脏,衣服又破,当然伸手一把拦住,不让她闯进去,怒斥道:“丑妇何人?敢见大王!”丑妇回答说:“吾乃齐之无盐人也,复姓钟离,单名春,今年四十有余,择嫁不得。闻大王游宴雪宫,特来求见,愿入后宫,以备洒扫。”警卫们听了,无不掩口而笑,异口同声地说:“此天下厚颜无耻之女子也!”卫队长见她这副样子,居然欲见齐王,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同时因为太违反常情了,也许真的是什么异人,不敢怠慢,原原本本地报告了齐宣王。齐宣王今日招待天下美女,正在兴高采烈地饮酒作乐的时候,听了禀报,也感到奇怪。正是雪宫里美女如云的时候,一个丑女人求见,总该不会是来赛美的吧!于是好奇地召见了她。宴会上的文武臣僚见了这样一个丑八怪,俱都啼笑皆非,美女们则以袂掩面而逃,以为有什么妖魔降临。齐宣王问道:“我宫中嫔妃已备,今妇人貌丑,不容于乡里,以布衣欲见千乘之君,莫非有异能吗?”钟离春回答说:“妾无奇能,特有隐语之术。”宣王说:“汝始发隐术,为寡人度之。若言不中用,即当斩首。”钟离春于是把眉毛眼睛斜斜地向上一翻,是谓扬目;裂开厚嘴唇,露也一排凹凸不平的牙齿,是谓炫齿;将一只手指与手掌极不相称的手连挥四次,是谓举手再四;另一手拍着自己的膝盖呼喊:“殆哉,殆哉!”宣王不解其意,问遍群臣,群臣中无能对答者。宣王命令道:“钟离春前来,为寡人明言之。”钟离春顿首道:“大王赦妾之死,妾乃敢言。”宣王说:“赦汝无罪。”钟离春说:“妾扬目者,代王视烽火之变;炫齿者,代王惩拒谏之口;举手者,代王挥奸佞之臣;拊膝者;代王拆游宴之台。”宣王大怒:“寡人焉有四失?村妇妄言!”喝令斩之。钟离春并不着慌,慢条斯理地请求道:“请申明大王之四失,然后就刑。商鞅变法以来,商鞅虽死,但秦却富国强兵,虎视眈眈,觊觎天下,齐、楚国大而物博;必为其所垂涎。今齐内无良将,边防松弛,故妾为大王扬目而视之。妾闻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大王内荒酒色,外误国政,忠谏之士,拒而不纳,妾所以炫齿者,为大王受谏也。王骧之辈,阿谀取容,蔽贤窃位;邹衍之徒,迂谈阔论,虚而无实;大王信用此辈,妾恐其有误社稷,所以举手为王挥之。王筑园囿宫殿,台榭陂池,殚竭民力,虚耗国赋,所以拊膝为王拆之。大王四失,危若累卵,而偷目前之安,不顾异日之患。妾冒死上言,倘蒙乐纳,虽死何恨!”齐宣王闻言,长恨久之,感慨万分地说道:“倘无钟离氏之言,寡人不得闻其过也!”当即罢宴,以车载钟离春归宫,立为正后,钟离春不依,说道:“大王不纳妾言,安用妾身!”齐宣王躬身下拜,以钟离春为奇女子,尊其为贤内助,表示今后必言听而计从。自立钟离春为正后以后,齐宣王振作精神,重整朝纲,对奸佞之臣,野心之辈,罢黜了一批,冷落了一批,选贤任能,励精图治,国威大振。一心欲称霸诸侯,重操齐桓、晋文之业。然而,今日孟子却说这是缘木求鱼,不仅是缘木求鱼,而且后患无穷,这对齐宣王无异是当头一棒,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请孟子详谈原委。

孟子向齐宣王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倘邹国与楚国交战,陛下以为谁人必将获胜?”

“楚必获胜!”齐宣王脱口而出。

孟子点头称是,说道:“由此可见,小国不可以敌大国,弱国不可以敌强国,人少者不可与人多者交战。放眼中国,齐最大,不过占其九分之一,以一敌八,何异于邹与楚战呢?既然此路不通,陛下何不另辟蹊径,着眼于根本呢?”

“现在,大王倘能施行仁政,令天下之大夫皆欲来齐为官,天下之农夫皆欲来齐耕耘,天下之商贾皆欲来齐经商,天下之行旅皆欲取道齐国,各国痛恨其君者皆欲来齐诉衷肠,申委屈。果能如此,大王必将无敌于天下!”。

听了孟子的这番话,齐宣王仿佛茅塞顿开,跃跃欲试,兴奋地说道:“都怨寡人鲁钝昏乱,不能更进一层地领会夫子的思想,恳望夫子明以教我,佐寡人实现宿愿,寡人虽不敏,愿往试之!”

多么中肯的态度,多么迫切的愿望,多么火热的心肠,多么恳切的言词呀!……孟子见齐宣王已经开窍,十分高兴,仿佛为父母者见子女在茁壮成长,为师长者见弟子又有新的创见,幻想着自己就要依靠齐宣王实现梦寐以求的仁政理想了,忙耐心地给他讲解民有恒产的重要性,以及恒产与恒心之间的关系。

一个人没有固定的产业,稳定的经济基础,面对一件事,一个观念,或一个中心思想,能够专心一致地奉行下去,中途并不因穷困而改变他的节操,不见异思迁,不改行跳槽的,只有那些品德好,有修养,有学问的知识分子才能做得到。一般的人,普通之民,必定需要有了固定的产业,有了稳定的经济基础之后,才可能奉公守法,才可能讲礼义廉耻。一个人倘一贫如洗,他便无任何顾忌了,什么名誉、人格、操守、廉耻,全都是无所谓的事,为了填饱肚子,为了活命,什么都可千得出来。一般没有固定产业的人,既没有恒心,就没有中心思想,平日的生活行为,或者是任意妄为,放肆胡搞;或者是稀奇古怪,吊儿郎当;或者走邪门;或者挥霍无度。因为,在无恒产的心理上,认为反正就这么点钱,花了再说,享受了再说。所以,没有钱的,反而舍得花钱,钱花惯了,虚荣心越来越强,总有一天钱不够用,于是心存侥幸,动起脑筋,作奸犯科,无所不为。等他们犯了罪以后,国君只晓得绳之以法,而不改善政策,使他们不致走上犯罪的道路。孟子说:“这无异于布下罗网陷害民众。哪有仁人在位而陷害百姓的呢?……”

齐虽号称东方第一大国,以民富国强闻名天下,然而,从孟子的这段议论中不难看出,齐宣王并未使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都过上富足、安乐、和睦、幸福的生活,齐国只是表面繁荣而已,是一个所谓“浮华”的社会,并不是踏实的富强。

孟子的这段话虽是对齐宣王讲的,但战国当时,各国的情况无不如此,特别是那些大国、强国,所以,孟子的话是对整个时代讲的,具有深刻的哲理性和规律性。

那么,如何才能做到强国富民的均富政治,建立安和康乐的社会呢?孟子认为,先要使每一个人经济安定,每一个家庭经济富裕,然后达到社会的富裕,国家的富强。他说:“英明之君规定民众的产业,定要使其上足以赡养父母,下足以养育妻子儿女,好年成得以丰衣足食,荒年饥岁也不致饿死,然后再诱导其走上正路,百姓便乐而从之了。然而今之齐国,所规定民之产业,上不足以赡养父母,下不足以抚育妻子儿女,好年成难免艰难困苦,灾年则难免死路一条。这样,人们全力活命尚不可得,哪里还有闲暇学习礼义呢?陛下欲行仁政,惟有着手于根本——每户给五亩之宅,令其栽桑养蚕,那么五十岁以上者,可以穿丝着帛,大力繁殖鸡豕狗彘之畜,令六畜兴旺,七十岁以上者可以食肉;每户授田百亩,百姓深耕细耨,不失其时,八口之家可无饥饿之苦;多办些学校,反复以孝悌之义教导青少年,令其养老敬长,路途上不会再见负载而行之斑白老人。老者个个穿帛食肉,一般人无冻馁之苦,天下百姓定然人人归服,欲王天下,又有何难!……”

孟子初见齐宣王的对话到此结束了,他对齐宣王,有时单刀直入,毫不客气,有时委婉譬喻,循循善诱,旨在给齐宣王以鼓励和信心,说明仁政是可为而至的,难怪齐宣王表示“吾虽不敏,请尝试之”。当然,孟子也因此对齐宣王寄予更大的希望了。

孟子并非未看到彼此间的思想分歧与距离,一个从民众的长远利益着想,首先强调要照顾百姓的经济利益,使其衣食无缺,安居乐业,然后进一步推行礼义教化,改善社会风气,从而达到统一天下的目的;其次则是大国之君,他的为政是为了实现“莅临中国而抚四夷”的个人大欲。但是,孟子从“性善论”的根本观念出发,希望包括国君在内的每一个人,都能够把丧失了的“善性”再寻回来,因此,他一直奉行着师道与臣道之间的路线。例如这次对齐宣王的谈话,一开始就把握住齐宣王不忍心杀牛这一善念,然后敦促他将这一点扩而充之,推及至爱人、爱世上面,这就顺其所念而诱导,而不像一般的宗教和说教的理论,以辩是非善恶的方式,在可以与不可、善良与罪恶的种种对比中,作强制性的说教,真正的儒家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为尧、为舜,也没有人这样做过。他们只是希望在位的帝王,能够变成尧、变成舜,即所谓“致君尧舜”,使其能够像尧舜那样实行仁政,造福于天下民众。

不管怎么说,这初次的接触与交谈,齐宣王对孟子的态度与梁惠王相比,总是胜强百倍,孟子似乎应该知足。这样比,当然应该知足,但与邹衍等人,所到之处无不尊宠比,则明显地可以看出,孟子所受的冷落是不公平的。这是时代的悲剧,人生的悲剧,也是一场闹剧。

邹衍,齐国人,系稷下先生之一。邹衍的本意也和孟子一样,深感人类文化的危机,尤其当时诸侯间政治道德衰落,社会风气奢侈糜烂,他一心欲明人伦,正道义,即所谓“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但他的头脑比孟子灵活,不死板板地直倡儒学之道,而是接受了孔子失败的教训,先推出一套容易受人欢迎接受的阴阳玄妙的学术,谈天说地,讲宇宙人生与物理世界因果交错的事,玄而又玄,妙而又妙。不过,这样一玄妙,就有人欢迎,有人推崇,有人尊敬。

邹衍在齐国极受尊重,一般的稷下先生之所以受到齐王的敬重与优待,在很大程度上是沾了邹衍的光,应该感谢邹衍。

邹衍到了魏国,梁魏王亲自到郊外去欢迎他,以国宾的大礼接待他,所谓“惠王都迎,一执宾圭之礼”;就是当时现场实况的记录。

邹衍到了赵国,平原君不敢与邹衍并行,只小心翼翼地侧着半个身子在后边侍从,到了行馆以后,请邹衍就座,亲自用自己的衣裳把那个座位打扫干净,表示恭敬。

邹衍到了燕国,燕昭王亲自到国境边界去接他,而且手里拿着清道的扫帚,表示做他学生一样为他开道。接进了王宫以后,“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请求做他的学生,愿意和邹衍的门下弟子同样受业。特别建造了一座碣石宫来供养他,常常亲自到邹衍居处来听课,和一般学生对待邹衍老师一样恭敬。

然而,现实毕竟是冷酷无情的,那些王公大臣们,一开始接触邹衍的学术思想,都惊奇得不得了,都愿来接受他的教化,为其玄妙的理论所倾倒;可是当真正要与之以人伦道德来作基础的时候,他们便又谁也做不到了。

孟子就不会像邹衍那样玩弄两个小把戏,博得世人的青睐和当权者的赏识吗?不会,因为他始终漠视现实,置个人的荣辱于不顾,为着崇高的理想而努力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