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爸爸眸子里的欢喜,
我心里有一个地方
也慢慢地亮了起来。
后来,知道去新加坡乘搭的是火车,
心里的快乐,
更像是井口倾入了闪烁的星光。
火车,对于童年的我来说,充满了神秘的诱惑。
那时,住在怡保。在生活贫瘠的土地上辛苦耕耘的父亲,偶尔有空,便会带我们去火车站,看火车。一节一节的车厢,环环相连,远远看去,像一条黑色的蟒蛇。尖锐的汽笛响起时,蟒蛇缓缓扭动,扭向一个茫然的、不可知的未来,而爸爸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深沉。
有一天,当一家人围着那张简陋的木桌吃饭时,爸爸出其不意地宣布:“我们下个月搬到新加坡去住。”说这话时,爸爸的眸子,若隐若现地有着一抹彩霞般的璀璨在微微荡漾。
新加坡到底是方是圆是扁还是椭圆形的,我一无所知,可是,看到爸爸眸子里的欢喜,我心里有一个地方也慢慢地亮了起来。后来,知道去新加坡乘搭的是火车,心里的快乐,更像是井口倾入了闪烁的星光。
接下来,是马仰人翻的忙碌,套用妈妈的话,就是“屋里打翻了一箩筐的螃蟹”。然而,我明确而敏锐地感觉到,妈妈似乎是悲伤多于兴奋的。她常常不自觉地掉着眼泪,“吧嗒”“吧嗒”,一颗一颗沉沉地掉落在收拾好的箱子上。有时,东西积了灰尘,眼泪掉在上面,便轻轻地扬起一缕轻烟,妈妈呢,便愣愣地对着那一堆灰黑的烟尘出神。
终于,挥别山城的那一天来了。
那天早晨,妈妈依旧延续着她的悲伤。爸爸跑来跑去打点着一切,脸上是没有表情的表情;只有在看母亲时,双眸才涌现着大片的温柔。
火车站,来了一大堆送行的人。舅舅、阿姨、表哥表姐表弟表妹,还有,外祖母。外祖母的脸,好似以水泥砌成的,沉重、硬。
火车宛如一条饥饿的蟒蛇,张着大口,把搭客一个一个贪婪地吞进肚子里。汽笛响起时,饱食后的蟒蛇缓缓缓缓地爬动了,有不胜负荷的沉重。亲人们在月台上一字排开,拼命挥手;只有外祖母,一动不动地坐在长凳上,纵横奔流的眼泪,把她脸上涂抹的水粉化成多道细细的、白色的河流,也将火车的玻璃窗“切割”得支离破碎。火车渐行渐远,外祖母在视线里,也就渐渐地变成了一条小小的毛虫,灰色的、流泪的小毛虫。
长达十二个小时的旅程,疲累而又沉闷。爸爸讳莫如深的表情、妈妈沉重如铅的脸色,压抑了我们童稚喜欢嬉闹的本性。呆呆地坐在卡座上,朦朦胧胧地打盹,梦境好似被剪成条状的布,断断续续的、破破碎碎的;醒来时,听到火车“轰隆轰隆”那单调的声响,有一种不知置身何处的茫然。
中午时分,有人把饭盒放在推车上兜售。爸爸给我们几姐弟各买了一个。妈妈不要,说是没胃口。饭盒里,又干又硬的米饭粗糙得像沙砾,上面搁着一只冷冰冰的鸡翅膀、一个硬邦邦的熟鸡蛋、一小堆皱巴巴的腌榨菜。那时的胃,只知饥饿,不知挑剔,三下五除二,便吃得个精精光光了。
爸爸早些时候已在火城一个类似大杂院的地方租下了一个房间,火车抵达新加坡后,一家六口便分乘两辆计程车,直奔火城。累极、困极,一进入房内,倒在床上,不到几秒,便睡得烂熟。新加坡到底是方是圆是扁还是椭圆形的,我依然一无所知。
慢慢地,熟悉了,适应了,新加坡便成了我们在山城以外一个永久的落脚点了;而火车呢,就是亲密地联系两地亲情一根坚韧的长线。
每年总有两三次,我们一家子坐着火车回返怡保省亲。年幼时,不懂得把镶嵌在窗外的风景制作成记忆的明信片,一直不很喜欢坐火车,觉得闷,火车里的饭盒又乏善可陈,引不起任何的食欲与期盼。让我们垂涎的,反而是在月台兜售食品的小贩,每当火车停下来时,他们便一窝蜂地涌到火车旁,争先恐后地将食物递进窗口,喊着、叫着,企图把搭客胃里的馋虫唤出来。我们看着那些金黄松脆的炸香蕉、肥硕圆大的炸鱼丸、艳红亮滑的烧烤鸡,还有,宛如在跳舞的烤鱿鱼;闻着荡漾于四周那丰满而又饱满的香气,胃里的欲望,不断地发出声音,不旋踵,那声音,又化成了一只无形的手,贪婪地从喉咙里伸了出来。
我们的心思,爸爸当然懂,可是,他无法违抗妈妈的禁令。妈妈担心食物不卫生,我们会泻肚子。我们只能吃火车里兜售的盒饭,妈妈的逻辑是:铁路局会对在火车里销售的食物负责任。
盒饭喂饱了我们的肚子,可是,我们的欲望却被饿得瘪瘪的。
外祖母去世后,我和山城怡保的缘分,并未因此而终止,反之,以另一种奇妙的方式延续着——外子日胜也是怡保人,所以,每年几回,我们依旧坐火车返回怡保省亲。
火车的轨道,像我们的心,长长长长的,由一端通向另一端,即使是新马分家,成了两个不同的国家,轨道上的亲情,依然不曾、不能、不会被碾断,它依然紧紧密密地联系着两地亲人的心。
每年出国旅行前,我一定乘搭火车,把三个孩子送去怡保,由婆母代为照顾。怡保祖宅占地广阔,花卉灿烂绽放,果树结实累累,孩子就把那儿当成孙悟空的“花果山”,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每回我旅行归来,婆母就乘搭火车把三个孩子送返新加坡。
我的孩子非常喜欢乘搭火车,因为婆母会为他们准备“火车便当”。便当里,有煮得松软可口的白米饭,还有,他们百吃不厌的鸡柳。鸡柳没骨头,易吃;而且肉嫩滑,好吃。
婆母利用大量的葱蒜配合豆瓣酱,把鸡柳炒得花枝招展、艳光四射。葱蒜口感强劲,有着先声夺人的气势,然而,豆瓣酱却又略胜一筹,它那含蓄的辣味,有着压抑不了的野性;两者奇妙的对立和冲突,犹如雷电交加,电闪雷击,美妙感受,难以言喻。
有时,婆母又变新花样,用大葱和蒜泥配搭豆豉来炒鸡柳,晶莹的大葱,清甜;墨黑的豆豉,咸香;甜和咸,和谐相处,交织成一种独特的韵味。
婆母是烹饪高手,会煮、爱煮,平时在家,菜式千变万化。然而,做火车便当时,考虑到食用的便利,她只做鸡柳。久而久之,孩子一听到乘搭火车,便条件反射地说:“妈妈,我们要吃火车鸡柳!”我就在这种情况下,学会了做“火车便当”。我也曾试着用猪肉或牛肉取代鸡柳,但是,不行,卤肉一旦冷却,油脂便腻得让人打寒战;牛肉呢,一冷便带腥。婆母以鸡柳作为“火车便当”唯一的选择,正好显示了她应付生活的智慧。
长子方义上了中学后,假期到来时,日胜向我建议,由他独力带弟弟妹妹去怡保。那一年,他读中二,十四岁,弟弟九岁、妹妹才七岁,我又怎么放心得下!日胜说:“我们把他们送上火车,到了怡保,亲人就会去接他们,又有何难!”我犹豫,再犹豫,日胜又说:“孩子不经磨炼,又怎能磨出坚韧的性子、坚强的性格!”
是是是,我要孩子做那百坚不摧的椰子,不愿他们当那不堪一击的草莓!
上火车那天,我给他们做了便当,除了鸡柳之外,还做了卤蛋、配上四季豆和番茄。他们欢天喜地地提着便当,在火车上和我们挥手道别,三张脸,都荡漾着快活的笑意。
此后无数、无数次,在来来往往于新马的火车上,我亲爱的孩子们,就这样慢慢地培养出独当一面的责任感。现在,在人生的道路上,他们也时时显露了不畏风不怕雨的坚韧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