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听面包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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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面包温柔的呼唤

面包欢喜,

发出了“嗞嗞嗞、嗞嗞嗞……”的笑声,

我们便在满屋的“笑声”中

快乐地睁开双眸,

憧憬唇齿与面包相缠的那份温柔。

嗞嗞嗞、嗞嗞嗞……”

由小到大,这个声音比闹钟更为犀利,也比闹钟更为有效;每回它响起,不管梦有多深,总能醒来。

那是妈妈煎鸡蛋面包的声音。

妈妈把白白的面包蘸上黄黄的蛋沫,放进透亮的油里,慢慢慢慢地煎。面包欢喜,发出了“嗞嗞嗞、嗞嗞嗞……”的笑声,我们便在满屋的“笑声”中快乐地睁开双眸,憧憬唇齿与面包相缠的那份温柔。

面包裹了蛋沫,脱胎换骨。它松软、微脆,不动声色地蕴含着汹涌澎湃的香气,不紧不慢地吃着,好似在品尝一块细致的上好丝绸,金黄色的,似水般柔。一大清早吃了两大块丝绸,脾气和心情都变得格外的平顺柔和。

大家都知道早餐很重要,可是,对于孩子来说,吃什么样的早餐,才是重要的。

在我们成长的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里,面包是实实在在地用以果腹的,它绝对不是标榜生活质量那种花里胡哨的点缀品。记得我们住家附近就有一家面包店,伙计多年如一日地穿着圆领无袖的白色背心,大汗淋漓地在窄小的店面里转来转去,日以继夜地烘焙面包。做好的面包,长方形的,朴素无华,连同焦黑的皮,一个个愣口愣脸地坐在木架上。面包师傅有把长刀,利能断发,只见他手起手落,焦黑的面包皮便应声落地;笨拙的面包呢,也迅速地、轻俏地化成了均匀的一片片;嘿,可别小觑这看似简单不过的功夫啊,技艺不到家者,恐怕会切出一堆变形的东西,一看便叫人倒了胃口。

如果说妈妈是画家,面包便是她空白的画布了,她能以斑斓璀璨的调色盘在画布上绘出比彩虹更缤纷的色彩。如果说妈妈是赌徒,那么,面包便是她手中一副千变万化的扑克牌,她能从中变出无穷无尽让人瞠目结舌的新花样,让我们百般期待而又百吃不厌。

妈妈煎午餐肉有窍门。她总是以猛火煎,午餐肉溢出大量的油,她不断地把纸巾放进锅子里吸油,煎好的午餐肉,外脆内软,把它夹在涂抹了黄油的面包里,哎哟,吃了连眉毛都会跳舞!

此外,肉干、肉丝、肉肠、火腿、熏肉、沙丁鱼、番茄汁豆,全都是妈妈“画布上的颜料”和“手中的扑克牌”。当然,有时间、有心情时,妈妈也会做些较为“奢华”的内容。比如说,用蛋黄酱拌和苹果粒与罐头金枪鱼;或者,用千层酱拌和大虾与马铃薯,然后,再嵌入软软的面包里,嗳,真的、真的美味绝伦啊!

在初级学院教书十年,我很少到食堂去。每天早上,我都准备六片面包当作午餐。曾有人好奇地问我:“嘿,天天吃一样的东西,你不厌吗?”那眼神、那语调,都充满了同情。唉,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表面上是单调乏味的千篇一律,实际上却是另有乾坤的千变万化,每片面包,都有不同的“内容”,这使我对每天的午餐都充满了殷切的期盼。

实际上,课堂教学,不也一样吗?如果把课文比喻为面包,我们就应该想方设法以截然不同的馅料来充实面包,让学生对上课充满了美丽的憧憬,从而增加学习的兴趣、乐趣和动力。

我在面包的香味里长大,面包对于我来说,就等于是一个快乐的符号。

那一回,到土耳其去旅行,便和“快乐”撞了个满襟满怀。

那天,好风如水,太阳散发出如珍珠般温柔的亮泽。我在伊斯坦布尔一条古里古气的巷子里慢悠悠地逛着、逛着,长了青苔的石板路、低矮的老房屋,染着历史的沧桑。走着、走着,突然,一股很熟悉的香味,好似潮水一样,汩汩汩汩地涌向了我。

那是一种童年的味道。

我驻足,惊喜交加。

那家面包店,至少一百年了。店员用石砌的古老壁炉在烘焙面包,烘出来的面包,大大的、扁扁的、圆圆的,像顽皮地跳落到人间找乐子的月亮,整间店,满满满满地膨胀着小麦的香气,有一种达于饱和的富足。

在外来游客极少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热情淳朴的土耳其人把每个跨入国门的人看成朋友。彼此素不相识,可是,他们脸上宛如向日葵般的笑容却化解了陌生、去除了隔阂。作为游客,我有挥霍不尽的时间,意兴勃勃地站在石砌壁炉旁看他们揉面团、烘面包。他们使劲地揉呀揉的,把眼里的笑意全都揉进了柔软的面团里,然后,把揉好的面团放在长长的木铲上,嘻嘻哈哈地送进烤炉里。

烤好的面包,胖胖的,是快乐过度而不小心发福了的月亮。

它外无修饰、内无馅料,然而,热气腾腾地捧着它来吃时,我却实实在在地尝到了以笑意铸成的无形糖霜,那种味道,甜入心坎。

另一个记忆,美得令人心醉。

那一年,和日胜到法国盛产葡萄的小镇圣爱米里安去,探访旅居沙特阿拉伯时认识的法国朋友奥尔雷斯。奥尔雷斯是个“悲剧人物”。他原是机械工程师,父母从事祖传的酿酒业,当世界经济不景气的浪潮席卷法国时,奥尔雷斯丢失了饭碗,父母的酿酒厂也倒闭了。他只身远赴沙漠,寻觅高薪工作。两地长久的分隔,使他的婚姻惨惨地触礁了,雪上加霜的是,他因心神恍惚而受伤,食指与中指被机器碾断了。在万念俱灰下,他返回法国。我们仅靠一年一度的圣诞卡片保持联系。

分别九年后,我们趁旅游法国的便利,到圣爱米里安去探访他。一幢一幢石砌的屋子安静地立在纤纤瘦瘦的街道上,一面一面向阳的石墙恬然地爬满了绿藤,空气里氤氲着一缕一缕葡萄酒的香味。当时,圣爱米里安人口只有寥寥的五千余人,然而,有趣的是,酿酒厂居然多达七百余家,每一家都有自己独特的酿酒秘方,所以,酿出来的酒,家家不同。

我们坐在奥尔雷斯屋后的小庭院里叙旧,石桌石椅就放在葡萄架下,轻盈的葡萄藤活泼地攀爬在铁架上,锯形的葡萄叶,在铁架上化成了一把巨大的、天然的伞,绿色的。雏形的葡萄,玲珑精致,一小串一小串地掩藏在枝叶蔓藤间,好奇地偷窥人间百态;成群的蜜蜂,“嗡嗡嗡嗡”地飞绕着。

奥尔雷斯取出了自酿的葡萄酒,下酒小食很丰富,香肠、肉卷、鱼干、熏鸟肉、鸡肉冻,然而,让我双眸发亮的,却是他家人为我们烘烤的乳酪面包。在切片的法式面包上涂上蛋黄酱,放乳酪碎、再撒上葱花,又烘又烤,乳酪在高温底下融成了奢华的金黄色,把那又香又脆的面包衬托得十分亮丽;而那青翠的葱,更起了画龙点睛的效果,拿在手上,就好像是一件玲珑瑰宝。酥融的乳酪,有脂肪的丰腴却没有脂肪的肥腻,它入口即化,留在舌上的,是欲罢不能的诱惑,我于是顾不得礼仪了,一块接一块地吃,嘴里“卡啦卡啦”地发出了金碎玉裂的声响。

奥尔雷斯看着我,一脸都是快活的笑意。

啊,这个在人生的道路上曾经重重地摔跤的男子,如今,已经重新稳稳地站了起来。当年,从沙特阿拉伯回返家乡后,比离婚更让他心痛的是,一向把酿酒当作第二生命的父母亲在结束了营业之后,对生活产生了可怕的绝望感,那种了无生气的苍老令他不忍卒睹,为了帮助父母亲重觅生活的方向,他于是利用自己辛苦积攒的钱重新建立了一家酿酒厂,让父母亲带领员工酿酒,而他本人则致力于钻研新配方。然后,生活像是风和日丽里的一艘帆船,在辽阔的海面上愈驶愈平顺。

“我已重新找到了一起生活的伴侣,她也喜欢酿酒。”奥尔雷斯笑意盈脸地说:“我们将在今年九月葡萄成熟时结婚。”

当他说这话时,葡萄如翠玉般的绿影轻盈地落满一地,而我,刚刚吞下一块乳酪面包,回旋在嘴里的香气,比刚才所吃的任何一块都来得更浓烈、更馥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