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杜诗里的唐朝往事:杜诗女读者新选评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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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阁夜

阁夜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这首诗在我心目中是可以与《旅夜书怀》并肩的。《旅夜书怀》是哲学诗,这首《阁夜》则是中国历史诗,可以概括子美所有长诗的内容,应该熟读到会背诵才好,实在背不全的话,至少要背下第三、第四句来。

这是子美在长江边上住了一段时间以后,融汇长期观景感受和遣词造句的层层波澜,而升腾达到的巅峰时刻,让我们后世读者也和子美先生一起,体会到了文学创作与审美的狂喜之情。

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尽情赞美说:“(子美)在山则山林,在廊庙则廊庙,遇巧则巧,遇拙则拙,遇奇则奇,遇俗则俗,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无非诗者。故曰:‘吟多意有余’,又曰:‘诗尽人间兴’。诚哉是言。”

的确,子美对自家“书时记朝夕”(《雨二首》)的文学使命是经常给以关注和反省的,他总结自己的新近作品为“新诗近玉琴”(《西阁二首》),并专门为此写了长诗《偶题》,表达“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规律,总结自己与所有“后贤”一样,从小学习前辈的作品,又潜心在其基础上进行新的创造,费尽心机方能建立自己的“堂构”。

子美对自己的文学成就是有自觉有自信的,因此他也特别惋惜自己的两个儿子,大约是无法子承父业了。

相比于《旅夜书怀》的旷远无涯之美,《阁夜》则具广阔沉郁之美。《旅夜书怀》偏重思考个人与大宇宙的关系,《阁夜》偏重于反映天地之间的社会与人的关系,不仅多用典故加深其历史文化内涵,而且着意选取眼见耳听的社会生活实景作素材,以加重诗人由内而外的情思与词句的感染力量。

开头两句,说季节之寒峭,昼短夜长,客居之夜虽霜雪初晴却依然清苦孤冷,寒宵难眠,至夜尽时分,子美的心情与耳目一直都“游荡”在居所之外的天地之间:耳听得残夜悲壮的鼓角之声,似乎可以“眼”见得太空银河星星点点地纷纷摇荡于峡江之中;耳听得“野哭”与“夷歌”飘零于漫漫长夜,自然可以想见战伐之灾祸以及漫山遍野千家万户之生灵亲情,自然又联想到自己留滞于这“形胜有余风土恶”(《峡中览物》)之地的凄惶无助。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句,文字本身就已“气象雄盖宇宙”(胡应麟语)了,更兼巧妙地寓典故于其中,使这两句诗又得了缠绵悱恻的情韵,百转千回翻江倒海般腾冲至意味无穷的高妙境界。

鼓角声,古时军队中用来计时之声,《通典》上介绍说:“行军在外,日出日入,过鼓千捶。三百三十三槌为一通。鼓音止,角音动,吹十二声为一叠。角音止,鼓音动。如此三角三鼓,而昏明毕之。”也就是说,子美很可能从黄昏时分的鼓角声开始,通宵未成眠,挨到黎明寂静如灰的时刻,军营中清晨的鼓角声又响彻大地,闭目想象一下,真有身临其境魂惊心痛之感。仇兆鳌介绍《史记·天官书》的注书《正义》说:“左旗九星,在河鼓左,右旗九星,在河鼓右,动摇则兵起。”又有《汉书》的典故说:“元光中,天星尽摇,上(汉武帝)以问候星者。(东方朔)对曰:‘星摇者,民劳也。’后征伐四夷,百姓劳于兵革。”所以子美诗“三峡星河影动摇”不光写景,同时暗含天星摇动战伐远未停止的占星预感,悲壮之情深不见底。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句,以“千家”对“几处”,实际上是子美的内心世界放“眼”全国状况,对比战乱漫延之广而平安地之稀。我前面文章中曾论说过子美暂不出峡(“莫问东流水,生涯未即抛”——《陪诸公上白帝城头宴越公堂之作》)的原因之一,是此地因山高皇帝远而相对平静无战乱之忧。子美用几处渔樵悠然而歌的桃园仙境,衬托周围四野千家万户为战死亲人痛哭的场面,表达他夜不能寐的缘由,诠释“国破山河在”、“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的十年心事——“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宿江边阁》)这是杜诗的主旋律,读者满眼皆是这类相关诗句,令人感到奇异的是为何几乎没有厌烦之感呢?以我粗浅感受而言,完全在于子美每回都穷尽心思遣词造句,努力挑战汉语表现力的极限,奇迹般地基本避免了重复和肤浅的毛病。

相对来说,《阁夜》收尾的两句不如《旅夜书怀》来得积极有力,这也反映了我们人类面对大自然时,容易与大自然旷达无限的境界互为投影,找到作为大写的人的能量与支撑;而同严峻的社会现实相照面时,我们则容易深陷其中,因无力改造现实便退回到小写的人的自保界面,随波逐流。

“卧龙”、“跃马”用了两个典故,卧龙指诸葛亮,他是帮助汉家子孙刘备争得三分之一天下的贤臣,在此前徐庶对刘备说:“诸葛孔明,卧龙也。”所以才有了三顾茅庐之事;左思的《蜀都赋》中有一句:“公孙跃马而称帝”,讲的是东汉末年公孙述凭据蜀中天险、甲兵数十万自称帝王,当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乱世枭雄。子美历经漫漫长夜的折磨,陷入忧思悲情的黑暗深渊,此时此刻残夜将晓,即使作为小写的人也要为自己、为自己的这首诗寻找出路,寻找继续存在的理由和完整成篇的方案。他顺着低落的心绪自然想到的是,无论正派反派人物,无论好事坏事,统统都是过眼云烟,世界不过是一片漠漠黄土,自家这点子人事亲情的不如意,又有何舍不得托付给荒凉岁月,任凭其寂寥缥缈呢!

情之两极都是不可久留之地,我们人类到头来不过只求平静地虚度光阴而已。由阁夜失眠的整个过程可知,子美的情感与心理活动是健康正常的;而“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从字面意义和隐含意义两方面来看,也都还配得上前面几句的诗意,形成了意象与意境的统一。或者说,这个句号还是画得不赖的。

对于这首诗,作为女读者我有点滴新的理解,古代诗评者也有认为此诗反映子美通宵未眠的,但在解读上几乎从未有人涉及时间空间意象的整体性,更无人关注一更至四更的存在与意义。我认为,彻夜未眠的子美,被一更至四更的时间折磨,具有心理与诗意的累积意义,这种累积仿佛导火索,被五更这个时间点点燃,才有了洞彻屋外空间的虚拟之光,才有了不一定实际存在的“听”和“看”,而这种“听”到的“千家野哭”和“看”到的“星河影摇”,比真听真看还要真切强烈。

换句话说,这首诗中间四句的时间空间意象,是从一更至五更的漫漫寒夜,无法入睡的子美神思破门而出,游历大乱的天下,惊心于“星河影摇”,哀痛于“千家野哭”,在延展开来的历史时间轴上,急中生智找到虚无的力量,回归安身立命的自我存在感,用以成全一首好诗。

虚无感也拥有一种正面能量,因为它相当于谷底,也就相当于起点,人类在万般无奈之时,只要想起它,巧妙利用它,就能渡过迷津,脱离苦海,进而谋求东山再起。事实上,在时间空间这个整体中,人类于夜里的失眠中产生的虚无意识,很快就被天亮的现实打破,虚无的正面能量很快就得以实现。

子美起床后,很可能第一件事就是把昨晚内心吟成的诗句写到纸上,运气好的话一气呵成;思路和词语有疙瘩的话,还得反复修改。

我的想法是,子美这位忧多于喜的、为人实在的大诗人,当然必须也是玩弄虚无的高手才行,否则,他活不到58岁,更写不出一千多首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