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月华如水,我沐浴净身,在庭前焚香祈愿,侍女替我添衣,说道,“姑娘,天凉,注意身子。”
我听着这一声姑娘,心酸由腹中来,我早已经过了该叫姑娘的年纪,这称呼在皇宫中听着是个讽刺。
“你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静。”我没有睁开眼睛,依然跪着。
下人无声地退下,我抬头看着夜色,想起杨俊跟父亲,心中多了一份无名的悲凉,我所在意的人都远去了,明说还有杨广,可我却越来越觉得孤单。如果杨俊还在,看到杨广变得如此,怕也会忍不住一番劝说吧,独孤皇后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一心推上皇位的杨广竟然是如此的一个人。
身后脚步声近了,我知道是谁。果然,听到杨广稍微不满的话语,我不用回头看,就知道他一定在皱眉。
“你这算是逃避我吗?”杨广开口,那么地居高临下。
“天下之大,莫非皇土,即便我要逃避,我又能逃避到哪里去?”我冷清道。
“宫中的事情,你都听说了?”杨广又说道,“你知道我不是要享乐,填充三宫六院不过是个样子,不管如何,皇朝总要有个皇朝的样子,那些不过是一般歌姬跟各地进献的女子,摆设而已,这是皇上的体面,就算我不想要,也要做给别人看。”
“皇上既然心里面已经有了打算,我便相信皇上说的。其实皇上不必要解释,到了这般田地,皇上做什么都是对的,何必在意他人的目光?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我的话一句比一句清淡,杨广一定也感受到了。
“我知道你识大体,可应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明白。素澜,这些年,我再没有见过像你一样的女子,比你美的女子不是没有,但是没有一个能够让我看到心里去,你一定知道的吧?我常常会想起在南陈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提着药箱,在南陈的梅雨之中走来,像是画一般,可谁也画不出你的神韵,我就知道,你会是我的。”
杨广入神地说着,说着说着,他自己像是完完全全融入了情绪之中,声音到了后面,就有了伤感。
“素澜多年承皇上眷顾,感激不尽。”风很大,一下一下吹着香火,几乎要灭了,我的心也忽明忽暗,明明是那样的相爱,相爱到骨子里面,相爱到整个人的心都碎了,可为什么彼此面对面也会越发艰难,杨广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我知道在你心里,三弟曾经带给你的,我永远也代替不了,也弥补不了,素澜,如今回忆三弟也成了你避开我的理由了吗?”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问皇上。倘若三皇子如今还活着,你会许他什么?”我慢慢站起来,看着他,他还是那么沉稳,这种沉稳背后的深藏不露,是我在南陈就已经领教过的。
“我当然会给他封王加爵,荣耀天下。”杨广肯定地回答。
“不。”我摇头道,“三皇子最希望做的,应该是个至情至性的自由人。皇上,跟你一起长大的手足你尚且不了解,何况是我?我今生是皇上的人,横竖是离不开这里的,我的心也没有给过任何人,难道皇上还不允许我的心有些许自由吗?”
“好吧,我不勉强你,皇后不懂事,最近为了三宫六院的事情在生气,孩子也不好,你帮着我去劝劝吧。河运正在修复,我打算秋后就沿江游幸江都,你不是一直喜欢江南山水吗,我会带着你去看看,当初我们在江都那段日子你还记得吧?真是光阴似箭。”杨广感叹道。
“我不想去。”我拒绝道。
“你一定要去,这一次,一半是为了巡幸各地,一半是为了你。”杨广拉着我。
我低着头,不说话。却听他着急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听说送来的上等滋补品你都叫退回去了?”
“我没事。”我要挣脱自己的手。
杨广很强硬,顾不得我不高兴,回头叫随身的人,“去叫御医,快点!”
那人急匆匆跑了,杨广扶我进屋,叫来了人给我热汤,又熏暖了屋子,着实折腾了一番。
御医进来,给我把了脉,其实不用看,我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只不过我心冷了,身子也懒得管了,就一直这么拖着。
“皇上,林姑娘是气血两亏,肝气郁结不发,脾胃不和,损了神志,因此夜寐难安,循环反复,以至于不调。而且,这病,不是一月两月了,起码断断续续有几年的光景…”
“你说什么?”杨广立刻脸色不悦。
御医连忙下跪叩头,“万死不敢妄言一二,林姑娘这病乃是经年而成,若早调理会没事,可到了如今,唯有抽丝剥茧,治一步看一步,还有,还有…”御医吞吞吐吐,似有隐晦之意。
“说。”杨广喝令道。
“林姑娘此病缠身,最伤中气,中气不稳,则…恐怕林姑娘难以…难以成孕…”
此话一出,屋子里面一面寂静,御医跪着,瑟瑟发抖,丫鬟也紧紧缩着低头退到一边,杨广一言不发,末了,狠狠踢了御医一脚,“滚出去!泄露一句话,你知道后果。”
倒是我似乎最冷静,一来我是学医之人,二来,从我拖延这病开始,我就预料到会是什么后果。自从上次小产之后,我就一直没有消息,其实我心里是有数的,我不是不想要一个孩子,可心里的确压抑了太多的事情。
“素澜,不要紧,我说过,我们以后会有很多孩子,只要把身子养好,我什么都依你,只要你开心,我怎么做都可以。”杨广抱着我安慰道。
“命中有无,顺其自然,我已经不强求了,皇上也不必过于在意。”
杨广的怀抱慢慢冷了,慢慢松开,不相信似的看着我,“你就这么狠心?”
“好,皇上说一切随我开心,听说此次修复河运,每日惨死之人数百上千,劳工都是从各处套上枷锁强行押来,已经闹得民怨沸腾,皇上曾经答应过我会善待百姓,为何把自己的天下、自己的百姓置于这等境地?”
“够了!”杨广站起来,不再看我,“这是国事,你不应该问,没有人生来愿意做劳工,若是对百姓太过好言好语,倒惯了他们的性子,以后这天下的事情,是不是要我去求着百姓去做?你根本就不知道,百姓多么恶劣,甚至藐视皇威。我只是押他们,却没有打罚虐待,至于说惨死,我已经叫人给死者户头发了安抚的用度,你何必这样逼我?”
“皇上这是自欺欺人,真相如何,皇上心里面比谁都清楚。长此以往,百姓迟早会不安宁。”
“林素澜!你为什么总是仗着我对你的心意专门说一些我不爱听的话?纵然我有心对你,可你是不是过分了一些!”杨广脸色铁青地盯着我。
“当初皇上执意带着我,不就是为了身边可以有个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人吗?我这么做错了吗?这些年明争暗斗,刀光剑影,我日夜担惊受怕,若不是在意你,我何须如此起伏难平?若说仗着皇上的心过分了,也是害怕皇上好不容易得到了天下却一不小心走错了路,你我当初发誓以夫妻情分相处,难道妻子忧虑夫君内外之事,也错了吗?”我已经数度哽咽。
杨广抬脚便走,走到门边却停下,回头道,“明日我会差人送些养身的东西来,你只要把身子养好,其他的事情,你一概不用多想。”说完,转身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