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阳的目光突然就软了下来,刚刚那咄咄逼人的气势转眼间已经烟消云散了。
“你什么意思?”
“就是让你成为苏阳,我去替你漂泊,逃亡或者伏法。”
在第一个瞬间,顾西城什么也没有明白。然后他就懂了,他说的是要他们互换身份。可是为什么呢,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过别人的日子,还是他那不知道有没有的日子。
下一个瞬间他也就释然了,管他怎么想的呢,只要自己可以安全的生活就好了,而且还有父母亲人的照料和已经铺好了路的前途,还有什么比这一切更让人心动的呢。这意味着他失去的一切就要回来了,至于苏阳,他爱咋地咋地,自己的生命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都给他也无所谓。
苏阳看见顾西城嘴角那个略带邪恶的微笑,知道他是心动了。昨天他想了很久,觉得顾西城实在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自己的提议,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对他都没有任何坏处呀。
顾西城也果然如苏阳所料的那样接受了那些好处,成为苏阳并不需要什么风险,至少对于顾西城来说是这样的。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这也是你唯一的脱罪而永不露陷的方法。”苏阳说完就转身离去了,这一次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顾西城目送着苏阳消失在旅店的大门里,直到被那些建筑物挡住了身影。他的步伐矫健有力,充满希望,仿佛在奔向一个美好的新生。
苏阳走后,顾西城久久的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他是他目前唯一的亲人,刚刚还告诉他要永远离去的亲人。
他对苏阳有种特殊的情感,即便他们已经分开了很多年,尽管他并不曾参与他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甚至于他不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事,可还是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就像他愿意去相信他说的任何话,就像他之前并不认识他可还是会知道他的一些爱好和习惯,因为那也是属于他的。他们何止是有着相同的长相身高,更有着相通的灵魂,那是万水千山,岁月沧桑都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
然后,他就开始仔细考虑苏阳的话,他那么容易就摸透了自己,而他对他却几乎一无所知,只是一味的觉得他可靠。这样的较量似乎并不太公平,天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隐藏的危险。
一想到自己就要回到亲生父母的身边,有一群爱自己的人守护在自己身边不再离去,他就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了。
苏阳之前说要回去,却并没有说要带顾西城一起,是不是因为现在的顾西城根本就不是家人能接受的样子,所以苏阳才提出要互换身份的,这些都在顾西城的考虑范围之外。他还不明白苏阳的心思,也管不了那么多。
顾老三那爬满皱纹的脸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现在有些怨他了。也许那年要不是顾老三多管闲事把他捡走了,自己可能现在依然是苏阳的弟弟,过着一家四口的生活。他开始想象顾老三听到自己不见了的之后的反应,,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他能有什么表情,他是否也会难过,毕竟自己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他又想起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小姑娘,小云该长成什么样了呢?小时候没人跟她玩,并不代表现在就没有人喜欢她,毕竟小云长得很俊,人又温和贤惠。不管怎么说,在小小的村子里还是个出类拔萃的姑娘。即便是在小云面前,顾西城也依然是自卑的,他始终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值得别人喜欢。所以就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里疏远了小云,他想自己不应该耽误别人的青春。
多年未见,她会不会长成自己不认识的样子了呢?一方面,他希望她能够幸福,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看见她成为别人的妻子。
如果变成苏阳也就意味着自己一辈子都见不到小云了吧,想到这里还真有点难过。难道苏阳就没有什么舍不下的人么,居然那么迫切的想要成为别人。
对于苏阳,他实在是一无所知,更无从猜测。他的大部分亲人应该也是自己的,不像自己从小就流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那里认识的人跟远在京城的苏家没有任何关系。
顾西城就那么站在海滩上,背对着一望无际的海水。过了很久,他听见之前那亘古寂寞的海水的声音里多了一些其他的成分,才慢慢的转过身来。此时的沙滩早已经不再属于他一个人了,有两个孩子,严格来说应该是一对姐弟正在海滩上用沙子搭城堡,大的七八岁的样子,小的看起来才四五岁。姐姐在前面辛辛苦苦的搭起来的城墙被弟弟碰倒了,她就开始指着她的弟弟让他赔。小的就坐下来开始揉眼睛,起先顾西城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然后就听见了哭声。
听见哭声的除了顾西城还有孩子的父母,父亲匆忙赶来看见了城堡的残骸,又看见了气鼓鼓的女儿和赖在地上的小儿子。他蹲下去问小男孩发生了什么,小男孩指着她的姐姐说她欺负他。
这几乎是顾西城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去看两个小孩的较量,此刻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一家人。
他很好奇他们的父亲到底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就饶有兴味的看了下去。
孩子的父亲擦了擦儿子脸上的泪水,然后转过身去问他的女儿事情的真相。不出意料,小女孩那里有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她指责弟弟弄坏了自己辛辛苦苦搭建的城堡,还诬赖她欺负他。
坐在地上的小男孩一边哭一边拿眼睛偷看他的父亲和姐姐,他正在探寻着他们的反应好随时改变战略。
他以为这个年轻的父亲会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打儿子或者女儿一顿然后让他们自己哭一会就好了,毕竟顾西城只认识自己的一个父亲。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看见那个父亲把自己的儿子从地上拉起来,自己去捧了把沙子修起了城墙,他低着头很细心把沙子拍严实,然后抬起头叫女儿过来看够不够结实。小姑娘对爸爸的城墙很满意,也就忘了弟弟的事。弟弟呢,看见爸爸也在玩沙,就在一旁打起了下手,连哭也忘了。
见两个孩子都高兴起来了,父亲站起来摸了一下女儿的头,趁机把一点残余的沙子抹在了孩子的脸上,笑着说:“你们自己玩,小心别把自己变成“沙子人”,我去看看妈妈。”
听到这里,顾西城才想起那个和自己一样站在远处观望的女人。作为母亲,她始终面带微笑的看着这边的父子三人,既没有参与孩子们的游戏,也没有指点丈夫的教育方式。
顾西城想起自己身在远方的妈妈,刚刚苏阳只提到了爸爸,不知道妈妈怎么样。为什么苏阳没有提,难道说她不想他么?也许吧,她有两个儿子,走丢了一个,还有另一个,可他只有一个妈妈,不见了就没有了。自己对妈妈的思念一定多过妈妈想自己的,他有点不服气也有点难过的想着。
几天前的辛茜看着火车上坐在自己对面的母亲时也有类似的想法。母亲宋蓝的出现显得十分蹊跷,十几多年了吧,她一直都不曾来看过自己,甚至都不曾有过只言片语的问候。她对母亲离开后的生活一无所知,小时候几次开口问爸爸,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回答。
偏偏是在这样走投无路的窘迫日子里让她撞见,自从母亲走后就一直立志要活得幸福,好证明没有妈妈也一样的辛茜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她向来不在别人面前泄露自己的脆弱,尤其是这个离弃了自己的妈妈。
看见她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恨她,恨她对自己对爸爸的抛弃,连个合理的解释都不肯给,那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头,十几多年音信杳无,仿佛是一点也不在乎这个家了。辛茜这才发现她原来还是挂念她的,甚至是思念她的。
宋蓝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眉目唇齿都还是自己记得的样子,只不过是被岁月多加了几道皱纹的印记。妈妈这看起来过得不错的样子很让辛茜感到不平,想到爸爸这些年一边顾家一边顾生意的奔波与繁忙,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想到自己的爸爸,辛茜脸上的表情就迅速地起了变化。
对面的宋蓝一路上都在看着自己的女儿,离开的时候女儿才八岁,而今已经是二十二岁的大姑娘了。这十几年的时间在自己这里过得十分缓慢,可在女儿那里就像是湍急的河流一样一泻千里,洗尽了她童年时代的影子了。
这么多年不见,她早已经长成了陌生的样子,她几乎找不到任何当年的痕迹了。作为外科医生的宋蓝见过了太多的生离和死别,绝望和哭泣,早就对这一切习以为常的她以为自己也可以平静的面对自己的女儿。殊不知,她做不到。
眼前的女儿自从答应跟自己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既没有责怪自己也没有提过一个问题,甚至对自己的身份也不置可否,好并像也不关心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她只是安安静静的跟在自己身后,买票上车。有那么一瞬间,宋蓝以为自己身后跟着的还是那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因为不喜欢人群的喧闹而自己撅着嘴不说话的小姑娘。
上车以后,终于能在女儿对面坐下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个姑娘一直在看窗外,不肯回头来看她一眼。
虽然是面向窗外装出一副在看风景的样子,但是辛茜什么也没看见。她眼前有的只是许许多多记忆的残片,时而看见父亲微笑的面容,时而看见苏阳含笑的双眸,偶尔也会看见母亲离开时的模糊背影。
要不是多年的习惯使她强忍着不在人前流泪,她早就趴在桌子上痛哭了好几回了。
女儿那一脸欲哭无泪的呆滞表情只给宋蓝留下了一个冷漠的侧脸,致使她什么也没看见,她以为女儿还是怨自己,不肯跟自己说话。
数日前丈夫给自己的电话里交代的并不多,对于女儿的现状她还要自己花功夫去揣摩。而女儿现在的情形使得她手足无措,她只能等待,等待她愿意跟她说话,愿意哭泣,愿意醒来。
火车一路向南,是和苏阳一样的方向。只是,她早走了几天,也比苏阳的目的地更远了一些。
几天后,苏阳踏上旅程的时候,辛茜已经到达了母亲的家。那是一个苏阳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这个地域辽阔的国家为人们的错过提供了太多的路线,以至于我们经常连自己也错过了自己。
火车走了多久,辛茜并不记得,她就那么不眠不休的回想着往事。母亲让她吃饭就吃饭,让她下车就下车,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思考。此刻的她,与其说是心事倦怠倒不如说是绝望,一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这样的时候能有个人在身边给她安排来路去路也挺好的,免得她走到连自己也找不见的地方去了。
一路上的风景从春天到夏天以一种难以察觉的速度在变化,坐在火车上的人们才看见北国的大地刚刚解冻,繁花才开满枝头,就又看见南国已经稻麦青青,硕果累累了。
辛茜路过了所有这些风景,来到了一个遥远的小镇,这里有着清澈见底的河流,灵秀挺拔的小山,蓝天和白云的颜色都是纯粹的,就连人们的眼眸也是同样的清澈明亮。春秋四时都不会有北京的干燥和沙尘,有的只是一片让人满心生之喜悦的明静风光。
在地理上这里远得再往南不久就会离开这个国家的陆地界限,在心理上则远得和过去毫无瓜葛。这样一个地方,是适合养伤的。生活和时间会联手把一切都冲刷干净,不留痕迹。
即便是一心沉浸在往事里的辛茜也不得不被眼前的风光闪了眼,抬起头来看见大片的水田在纯净的蓝天下一级一级的铺陈开去,水稻的长势那么好,青得可以掐出水来。她们的到来惊飞了几只觅食的白鹭,扑棱着翅膀飞远了。稻田里给它们惊动的涟漪还在自得其乐的一圈一圈的扩散开来,太阳落在水里的影子也给这一场逃离搅碎了,整个水面都在晃荡晃荡地反射着细碎的阳光。
辛茜不禁站住了脚步,面对这久违的清新风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空气里也弥漫着夏日生机勃勃的味道,让人能感受到大自然勃发的生命力。
宋蓝默不作声地站在女儿的背后,“我们快到家了。”她这样提醒着女儿,又像是在看见女儿喜欢这里而安慰她就把家安在这里一样。
时候也不早了,有些人家的屋顶已经飘起了炊烟,那炊烟在无风的傍晚直上云霄,似乎要把村庄的秘密都泄露出去。
往来的路上也渐渐多了些归家的农人,有些人还会跟宋蓝微笑着打个招呼,喊一声“宋大夫,回来啦。”
宋蓝永远只是微微笑着点个头,看得出来这些都是她曾经的病人或病人家属。然后告诉别人身边的姑娘是她的闺女。
她看见别人也向辛茜微笑便很满意的继续领着女儿往前走。
辛茜自小就喜欢出门去,她的旅行里总是抱着某一天会在哪个街头村尾遇见自己的母亲的侥幸心理。每到一个地方,她都要猜想母亲会不会因为喜欢那里的风光而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陌生而美好的一切,她才知道要是靠自己也许永远都遇不见了,这里真的太远了,谁知道那年她一去就那么彻底,这些年辛茜在外面兜兜转转怎么也没有遇见她。
她一面看风景,一面听着别人的招呼,猜想着母亲在这里是个受人尊敬的医生。母亲是医生吗,记得多年前她还是个语文老师,天天在家教自己读书写字的语文老师。也许是自己弄错了吧,母亲当时也很喜欢医学的,经常在家里能看见医学书籍的,也许那时就已经是医生了也说不一定。
到底是离开太久了,她已经很难再找到多少关于母亲的准确记忆了。她转头看了看并排走在自己前面一点的母亲,想着就算自己哪天迎头遇见也不见得就一定能认出来那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了。
或许她并没有那么的思念这个远在他乡的母亲,只是太执着于生命的缺憾了。
太阳一路西行,很快就走到了山边,以一副匆忙赶回家吃晚饭的样子往下落。洒下的余晖把半边天都染红了,那看似随意泼上天空的橙黄色的云朵,与水田里的万里云天交相辉映,映得整个人间都温暖起来。
不知从何时起,吹来了夏日的清凉的风,改写了炊烟的轨迹。
就在这时,辛茜听见一阵摩托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向她们驶来。母亲的脸上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她说:“你弟弟来了。”
听到这句的时候,辛茜先是恍惚了一下,她并不记得自己有个弟弟呀。随后,她心里一凉,难道说母亲之后又嫁了人还有了孩子。她心底瞬间升腾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气,即是为自己也是为父亲。
宋蓝看见女儿变了脸色,收起了自己的微笑。说道:“那个苦命的孩子死了爹娘,我就把他留下来了。”
听到这里,辛茜的愤怒变成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她眼神幽怨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想着她有空养别人的孩子也不来看自己。孩子若是亲生的,至少还可以为她找个合理的借口,可惜她现在就连这个借口也不给她。
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宋蓝于心何忍?辛茜强忍着自己的眼泪,把目光投向了天边那轮血一样的残阳。
这会儿,宋安平已经来到了她们的面前。停了车,看着宋蓝叫着:“妈,你回来啦。”
宋蓝点了点头,然后向辛茜的方向使了使眼色。
宋安平把车放到路边停稳,走过来看着辛茜,“今天可算是看着姐姐了,妈在家老提,我也就把你当一家人了。”
辛茜依然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来冲他点了点头,把他一脸的高兴和期待都撂在了晚风中。
“你看,着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去吧。”宋蓝站在路边提醒着她的两个孩子。
宋安平回到车上掉了个头,发动着摩托车等待着自己的家人。
坐在中间的辛茜感觉到母亲似乎想抱住她,可是几经迟疑最终还是自己扶住了后面的货架。
关于母亲的怀抱,也和所有的往事一样被她有意无意的搁置在了遥远的前尘里。而今她的母亲,她的弟弟面对自己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让她也很不自在,可她也实在想不出来他们该怎么对待这个来自他乡的远客。
她现在是母亲家里的远客,他们为她的到来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一间收拾整齐的屋子,就像任何一个热情好客的家庭能为他们远道而来的客人所做的那样。
她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胃口,草草的吃了一点就离开了饭桌。那些为她准备的花样繁多的菜肴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可是客人却早已没有了兴致。
多少年不见了,宋蓝依然记得当年女儿爱吃的菜肴,可是今天女儿却告诉她那些菜她早就不吃了,连同她在的时候的许多习惯也都已经改变了。隔着十几年的光阴,几万里的距离,女儿已经把当初的一切都深深的埋进了记忆里,她却还在这样一个不能见面的远方独自纪念着。
这些她的女儿都不知道,似乎也不在乎。她见到她的时候既没有恨意也没有半点期待,甚至根本就没有认出她来。一路上她的沉默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她们之间有多陌生,有多遥远。
她还是自己的女儿吗?她知道自己理亏,自然不敢开口问她。只是看见她精神如此之差,做母亲的自然免不了不担心。哪怕只是问一问她的近况,她也不敢开口。生怕把她问烦了,就会离开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