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己出道后接的到第一个案子,很棘手。是一件杀人的案子,案情本身扑朔迷离,嫌疑人又是个精神失常者。
那件案子当时没有人肯接,苏阳那时是个新人,到头来自然也就推到了他头上。他其实也并没有把握,只是没得推脱。
韩少康其实并不是涉案人员,既不是原告也不是被告,既没有害人也没有被害,只是由于身份特殊才被牵连进来的。他是那位嫌疑人的心理咨询师。
案子审来审去始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谁知道最后竟然是作为心理医师的韩少康被判了五年刑。
倒不是因为他是个心理咨询师上,而是因为他是个专业的催眠师。那时候嫌疑人一口咬定了是他的心理咨询师指使他杀的人,是他的心理咨询师用催眠控制了他。
这种事大家都没遇见过,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案没有前例可依,取证也十分困难。最后的结局是韩少康进了监狱,那个嫌疑人进了精神病院。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苏阳都在回想那件案子,回想韩少康年轻坚定的目光和温和平静的微笑。他直到多年以后才不得不接受了判决结果,尽管他始终都不能找到韩少康犯案的动机。
再后来,他就忘记了韩少康,他实在是不想记起他了,那场不明不白的案子,那个心理咨询师面上隐藏着的骄傲与不平的淡然神色,都使他深感痛苦与莫名的遗憾。
这年刑期未满,他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还开了一家茶楼,堂而皇之的做起了生意。这一切使苏阳更加急切的想到见到韩少康,想要解开多年来的诸多谜题。
想到这里,他折了回去。来到小茶楼前,看见韩少康已经回来,正在摆弄着一推新采下来的某种植物的绿色叶子,把它们一一摊开来摆在门前的竹丝编就的扁平容器里,像是要把它们晒干的样子。
苏阳站在那里没有说话,认真的看着韩少康认真地摆弄着他的叶子。
随后,韩少康伸出手摸了一下躺在他脚边晒太阳的猫的脑袋,就站起身开门进去了。
苏阳这是才看见那只极平常的大花猫,此刻正慵懒的躺在阳光下。抬起脸看着苏阳,见苏阳也在看它,就向他缓缓的闭了一下眼睛,算是打了个招呼。
苏阳平时对猫没有什么感觉,此刻看见这样一只猫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又抬起尾巴在地上轻轻的拍了两下,竟也觉得自己可能是它的故人了。
他走过去蹲下来拿起一片叶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是那天在月夜里自己闻过的花香味,很淡很淡。应该是采自同一种植物的,似乎和自己那天喝的茶的香味也很像。
这时候韩少康走了出来,看见了蹲在他门前的苏阳正在仔细研究着一片草叶。
“这草是岛上的特产,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
他见苏阳没有回答,也就自己继续说了下去:“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它那清浅的香味安神的效果很好,想着也许能派上用场。就随手采了些回来做了点茶,效果果然不错。对了,你那天喝的就是这种茶,不过我还加了一点别的东西,所以可能香味不太像。”
苏阳站起身来,看着面前的韩少康。他面上依然带着那浅浅的让人安心的微笑,阳光下他的面容有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
“你怎么会在这里?”苏阳带着几分试探的问。
苏阳比韩少康要高一点,看他的时候低着头。
“因为没有自由,所以不能在这里?”韩少康微微的抬起头看着苏阳的眼睛反问他。
“你那天就认出我来了吧?”苏阳有点想转移话题。
“怎么能忘记你苏大律师呢?”韩少康的语气里有着淡淡的怅惘。
“那么,这些日子还好吧?”苏阳并不想提起当年的事。
“挺好的,不过我看你倒像不大好的样子。”
苏阳转过脸避开韩少康探寻的目光,这时他已经不想再问他什么了,他不是韩少康的对手。他只想早点离开,不想再在他面暴露更多。
他看了看韩少康,尽量淡然的说:“还有点事,今天就不打扰了。”
“也好,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你的问题留着也无妨。”
听见韩少康这么说,苏阳匆忙的转过身,他知道他还是当年那个一眼就能看穿别人一世悲喜的心理咨询师。他走得很快,听见背后那只猫冲他轻轻的叫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很快身后的小茶楼就消失在了小山岗的背后,苏阳收住脚步,回头望向那看不见的方向。其实他始终是不相信那宗杀人案与韩少康有什么联系,只是当年的自己势单力薄无法找到反面的证据,也怪自己太心急,早早的下了结论。
重逢的韩少康看起来并不怨他,他的面容甚至比五年前更加的冲淡平和,那天在灯光下看到的鬓角泛白也只是光影的错觉,在他平静的外表下,涌动的是深远的生命力。他还有心情采茶养猫开茶楼,做着精致的糕点,他的一切都在说明他很好。他怎么能平息这数年的牢狱之灾?怎么能淡去妻离子散,故人尽去的悲伤?他又怎么能安然的守着一座陌生的小岛认真的生活?
这些都是苏阳想不明白的事,想着想着苏阳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这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顾西城吃过苏阳为他准备的早点之后,想起刚才那个女服务员喊他“苏先生”。她一定是把他当成苏阳了,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趁着现在苏阳不在,自己可以暂时冒充一下苏阳,可以出去光明正大的看看这个小岛了。
这时候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自己只要在那之前回来,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他看了看房门,然后四处寻找了一下,看见纸条的旁边放着一把钥匙,应该就是这房间的。他去试了试,果然是。也就锁了门安心的出去了。
出了门,看见自己站在一条走廊里,两边都是紧闭的房门,关着不同的故事。
下了楼,向左一转,就看见一个大院子,院子里种着几棵海岛上的高大绿叶植物,覆盖着一层蜡质的宽大的叶子苍翠欲滴,在这样的晴天丽日下反射着耀眼的光泽。树下是一些开着正盛的花朵,细碎的叶子看起来很嫩,衬着一朵朵娇嫩的花朵,大片大片的铺张着春日最后的艳丽。
从内地山村里走来的顾西城看见的花朵也是坚强的,看起来总有一种坚硬的感觉,即使是有着明艳色彩,单薄花瓣的映山红也那么直挺挺的向着天空开着,不肯完全铺展开来。这些树木的坚挺与花草的娇柔相互映衬,使这个地方有了一种刚柔并济的和谐的美。
顾西城已经多年不曾看风景,爷爷奶奶还在世的时候,他也经常在放学后坐在某个山包上发呆,看看西落的太阳和东升的月亮。那个村庄的风景已经在年月里渐渐模糊了,他想起有好几年的清明没能及时赶回去了。
他跟着顾老三出来打工之后,就看见自己沉默寡言的爸爸一直埋头工作,一有闲暇就会给自己找别的事,也不许他闲着。拼了命似的攒钱,存起来几乎一分也不舍得花。他不知道他和爸爸两个光棍需要那么努力干什么,挣了钱不花也就算了,往往连顿好饭也吃不着。
沉默老实的顾老三没有妻子,却有一个儿子顾西城。这种事本来就容易起流言,何况还是发生在那么闭塞的小山村,鸡毛蒜皮的一点事就够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上好几个月了。
顾西城是突然出现在小村子里的,那年顾老三回家过年,就带了这么个孩子,看着也有一岁多了。孩子长得很瘦弱,枯黄的脸色和这村庄的土地一样,倒是挺像是村子里的孩子。只是他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和浓密的睫毛长得和村庄的荒凉贫瘠很不搭配,孩子的五官长得都好,很有灵气,这和村里的孩子都不像,光从长相上顾西城就被孤立出了村庄,而他自己似乎也不太喜欢这个村子,和同龄的孩子都玩不好。
他来时含糊的说着几句村庄听不懂的陌生言语,一双带着恐惧的大眼睛在四处打量,那不是在观察而是在寻找,他在寻找某个熟悉的身影。可是满目都是陌生的场景,满耳都是陌生的嘈杂言语。他什么都找不到了,他知道自己走丢了。在大人们狐疑猜测的目光里,小小的孩子开始放声痛哭,他哭得那么突然,那么用力,以至于之前停在树枝上的鸟儿都被吓跑了。
他的哭声与其说是响亮倒不如说是凄厉,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依然看不见任何熟悉的动西。他是站在那里哭的,期间一直没有换过姿势,甚至没有给自己擦擦眼泪。旁边的大人们一时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都傻在那里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哭累了,声音也哑了,就不再哭了,自己转身想要走出人群。顾老三强行把他带走了,带回了自己那只有贫寒和一双年迈父母的家。
顾家的几间小屋有点摇摇欲坠的意思,顾老三看了一眼这个家,又看了一眼怀里这个自己从火车上捡来的孩子,轻声的叹了口气。
然后他推开了老旧的木门,看见了自己毫无生气的寒冷的家。快过年了吧,家里还是这样的冷清。父母的脸上也是同样的一片清冷,这时候特殊时期刚刚结束不久,家里的老大在几年前就不见了,姐姐也因为一场急病没有得到医治而过世了。自己是家里唯一的血脉了,父母一定盼着他能够早日讨个老婆好好过日子,可是他却带回来这么个不明不白的孩子,该怎么跟他们交代呢。
两位老人看见心爱的儿子回来了,旧墙壁一样的脸色瞬间有了一点光彩,在灰暗的屋子里也看不明白。随即他们就看见了儿子怀里那个小的,便开始向他身后探寻,可惜外面只有远处黯淡的山和近处萧瑟的冬天,没有孩子的母亲。
两位老人在一番挣扎之后还是接受了这个孩子,便开始为抚养他长大做起了准备。
顾西城于是又有了一个名字,又有了一个家。尽管他之前已经有了一个名字,一个他自己能念清楚可是没有人能听明白的名字:苏宇
他于是在这个村庄里长大,和山川树木一起作息。爷爷奶奶是年纪大了,爸爸一年只能见一次面,也就是过年回来一次,他对顾西城并没有多少温情。像他那样一个沉默得像村子里的大山一样的男人所能给予顾西城的也许就只有一日三餐的饭菜,一年四季的衣物,另外加上学费的开支了吧。
奶奶很疼他,可他始终跟奶奶不亲。这样说也不对,因为顾西城跟任何人都不亲,也不听话,固执得让所有人头疼。在三天两头的在外面惹事,似乎对每个人都怀着深深的恨意。
他不跟村子里孩子一起玩,经常一个人到处乱跑,动不动就躲到深山里一整天不见人影。
那年刚来时他生了一场重病,哭完之后也没有说话,当晚就开始高烧,稀里糊涂的说着断断续续的梦话。不断的咳嗽,咳得小小的身子都缩成了一团,还在微微的抖着。一家人都吓坏了,以为这孩子到底是留不住了。
也是他命不该绝,这是邻村的一个年轻医生回家过年,被请了来。整个村子忙里忙外翻箱倒柜为他凑齐了药材才捡回来一条命。从那以后,他的嗓子就变哑了,说话时就好像声带破碎了一样。
村子也没有人愿意跟他玩,一来他为人孤僻,二来是因为他出众的相貌和聪明。上学之后的顾西城很受老师的喜欢,尽管他爱惹事,可是因为成绩好,老师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考试经常拿满分,学什么都快的他不管是什么事,只要一出手,就一定会做到最好。这一切原是值得骄傲的,可惜在这里,只会让他更加的孤独。
他毕竟只是一个孩子,需要陪伴,需要温暖。
村子只有邻家的小姑娘肯跟他说说话,小姑娘因为天生残疾而不受同伴的待见。她的残疾也不严重,只是两条腿长度不一致,走起来一瘸一拐的,也没办法跑动。在这个每个孩子都满地跑的村子里,不能跑还怎么玩?她也就被同伴们留下了。
她的家住在顾西城的隔壁,从小就和顾西城一起长大。上学也在一个班,她一直都很羡慕顾西城,他有健康的体魄,有聪明的头脑,而她一样都没有。
顾西城其实很少关注别人,也只在阴雨天那种不宜出门的日子才会和她玩一会。
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姓顾,大概是很久以前搬来一起的避难的一家人吧。虽然在平时,也是凑在一起一件事都干不成,可是在排外的时候就特别团结。
小云家就不姓顾,姓吴。
小云的天生残疾就成了村里人怀疑她家的一个确凿理由,闲暇时也会有一群无事的妇人聚在一起议论她家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惹怒了神灵,才遭了这样的报应。
小云虽然年纪小,但她还是能从村人那不怀好意的眼神里和压低的声音中看出某种异样。那些异样也正是顾西城所逃避的,可惜她不能像顾西城那样快速逃走也不能像他那样用傲人的成绩回敬他们的孩子。
也许就是这样的理由,让他们比别人更相像些,也只能是彼此做个伴。他们都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样说来未免有些凄凉,可是人生的逼仄本来如此,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有太多选择。有时候没有选择反而能让人安然接受。
顾西城即便是对小云也是冷冷淡淡的,没有过多的热情,他似乎天生就很难相信别人。
小云不会明白顾西城在失去和自己骨血相连的孪生哥哥之后始终觉得生命里莫名的缺失了点什么,怎么也补不起来了。
一别二十多年之后,在看到苏阳的那一刹那,尽管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个哥哥了,他还是回到了苏阳的面前,相信了他说的每一句话。今天,苏阳让他不要离开,他就真的不离开,连自己是个通缉犯的身份也不管了。
他在来到的村子的将近半年时间里始终都在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那是他人生第一个学会的词:哥哥
村子离北京太远,又只顾过自己的日子,根本听不懂他的呼唤。
顾老三当时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只顾看见他枯槁的形容,而忽略了他的机敏和聪明。以为他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若是他再多想一步,就该知道这样一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胆气和说话能力,他应该有一个不错的家。
他当时只一味善良的想要自己承担起抚养他的任务,而不知道远处的苏家人急得肝肠寸断。
在这个他不知道是哪里的小岛上,他才有空去梳理一下自己的过去,然后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好回忆的,没什么好留恋的。那个村庄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是太遥远了,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去看看。
几年不见,小云该嫁人了吧,村子里的小伙伴们该都已经成家立业了吧,是不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还漂泊在未知的恐惧里,永无归期?
沿着小院的走廊里不多久就拐进了一个厅堂,再走几步就看见了昨天自己吃饭的地方,原来住宿的地方和饭店并不是一家,只是这样凑在一起好图个方便。
他记起刚才也看见过一扇大门来的,于是走了回去从旅店的大门走了出去。
走出了大门之后,看见不远处的万顷波涛。呆惯了山村和一排排逼仄工房的顾西城还是不太适应这突然开阔的视野,一切都那么一览无余的暴露出来看起来很危险,可他也想不起来这里有什么可以躲避和掩藏的。
他回过头来才知道自己走出来的是后门,现在只能看见那座自己住的地方的背影。他走下海滩,随便找了块礁石坐下,又开始揣测苏阳的生活。
他也在怀疑自己的身世,顾家人并没有跟他说过什么,只有当他问起自己的妈妈时才会显出一种尴尬和不知所措来。饱经风霜的爷爷奶奶并没有什么丰富的表情,而爸爸顾老三更是一年难得一见,见了脸上也没有什么变化,年幼的顾西城还看不出什么名堂。可是村人的目光和议论使他起了疑。
看见苏阳的照片的时候他疑心自己拿错了,现在回想苏阳的眉眼,他才意识到自己实在和那个村子太不和谐了。村子有刀砍斧凿的轮廓,他没有;村子有饱经风尘的肤色,他没有;村子有斑驳陆离的过去,他没有;村子有包容尘世的襟怀,他还是没有。
他顾西城有的只是和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的遥远心事,他就像那个村子怀里的一块不能消化掉的坚硬冰冷的石头,横亘在那里,梗在大山的咽喉上,挡在行人归家的路上,盖住了一方土地不让长草长庄稼,还时不时的跘倒几个人。
润泽的春日微风吹在他那久已不开笑颜的脸上,越来越炽烈的阳光昭示着正午的来临。
苏阳快回来了吧。
他们的相貌那么像,总不会只是个巧合吧。他的家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家?他的父母是怎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