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十年，约定的日子到了。
顾西城带着苏曼倩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镇。
当顾老三看见眼前这个小女孩的时候十分不开心，他很害怕自己的儿子也会步上自己的后尘。成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娶不到媳妇的老男人。
顾西城没想这么多，他只是答应她要带她玩几天而已，她在南边是有家的，没道理抛弃从小养育自己的姥姥和舅舅一家跑来跟着自己。
没几天，他便找好了地方，那是一个以“雾”为名的岛屿。顾西城说他一生总是困守在一个地方，想去海边看看。苏曼倩对于这样的计划并没有多少反对，反正也不用她来操心什么。
白绒的情况算是彻彻底底地稳定了下来，这两年里，她过着丈夫生前的日子。看起来变化并不大，心态却好了很多。只是，也许，她也和苏寻有着同样的愿望，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吧。
暑假来临的时候，因为鸣玉考的好，苏阳答应他要带他出去玩的。他本想着把妈妈也带上，可是白绒却始终不肯出门。
妻子工作上也腾不开身，只好由父子俩一起出门了。
十年前，再往前的苏阳是喜欢出门的。只是那次从西藏远行归来之后，苏阳就很少再往外走了。后来的这些年份里，他一直安分地守着这座城市，守着他的父母妻儿。
白绒没有问过原因，就像她也不会主动去过问他的旅途一样。
平摊的巨幅地图放在桌上，儿子的小手指着一个渺小的岛屿。苏阳在网上搜集了一些关于岛屿的资料，他笑着说拿“雾”来做岛屿的名字实在很糟糕。
订好了机票和酒店，就只等着出发了。
已经是七月开初的日子，身处大别山脉的小镇还不是很热。但顾西城一心想早点实现自己的承诺，好把这个有些奇怪的小姑娘送回到她真正的亲人身边。一直以来跟父亲居住的他实在不习惯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女性成员，还是那么小，基本上毫无用处的女性成员。
顾老三在放下开头的疑虑之后，倒是和小姑娘玩得挺好，天天带着她四处晃荡，时不时还会扯几根野草给她编个蜻蜓，做个口哨玩。
常年跟着家教甚严的母亲的苏曼倩对于这里的自由散漫一开始还有点不习惯，但很快就爱上了这种生活，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呀，贪玩的天性很快就压过了妈妈的教诲了。
一方面顾西城不希望自己带着个不明不白的别人家孩子，另一方面，他也注意到这几天以来她的变化。好好一个举止娴静的小姑娘到他手里没几天就变成了个野丫头，这罪过他可担待不起。
苏鸣玉催促着苏阳早点动身，他对于风景什么的倒是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听说那边凉快还有大海可以玩就很期待了。
十年的时间，对于发展中的中国来说，相当的漫长。漫长得可以让一个地方变得面目全非，漫长得可以让一个故人面目全非。
只是在这样的剧变之下，总有一些东西固执地不肯改变。
十年之后的岛屿，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而今，它已经成了全国著名的风景名胜。车水马龙，游人如织。海滩边上挤满了人，远望都看不见沙滩的颜色了；海水浴场里也挤满了人，看起来像是一锅花花绿绿的饺子。
没有了当日的清静安宁，岛屿却还是不动声色，高兴下雨便下雨，高兴晴着便晴着。它不在乎，谁来谁去，更不在乎，谁赞谁骂。它只是一座石头和土壤的岛屿，孤傲地站在海上，给过往的行人旅客落个脚而已。
顾西城带着苏曼倩来的时候，正是这里的旺季。人多得让人心烦。
走在一座岛屿的热闹街头上，听见各种乱七八糟叫卖声，顾西城突然被一阵从一座小茶楼里传出的音乐声吸引住，停下了脚步。
“没有什么能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无牵挂”
顾西城很少听歌，生在村庄的他只是偶尔会跟着家人一起听几段本地的戏曲。
“这是什么歌？”不知道他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身边的苏曼倩。
“是朴树翻唱的《蓝莲花》。”没想到身边的小姑娘居然回答了他。
“你怎么知道？”他还是有点好奇。
“我爸爸很喜欢的歌手，小时候也跟妈妈经常听。”辛茜销毁了一切照片和文字的证据，但她会跟女儿说一些琐碎的小事情来给她一个真实可感的父亲。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
如此得清澈高远
盛开着永不凋零
蓝莲花”
那声音听来似曾相识，这座小茶楼也似曾相识。
他不知不觉中他就走进了店铺。
小店的装饰加深他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很简单的陈设，透明的漆，青石色的天花板，云蓝的窗帘，看着是一种让人心事宁定的感觉。只是此刻的顾西城，几乎笃定地认为，自己是来过这里的。
店里的生意不错，这里卖的是小岛本地的植物泡出来的茶和做出来的点心，别地都没有的。因此尽管卖得贵，但生意还是越来越好。
柜台里的老板却让他感觉很陌生，很平凡的相貌，年纪也不小了，斑白的鬓发和满脸岁月磨砺的风霜，看着就像是岛屿上土生土长的居民。然而却有着极其温和的笑容，让人自然而然地相信他对岛屿的熟悉和对这些花草性格的搭配的合理。
“这店叫什么名字？”顾西城再次发出了疑问。
“本草堂”苏曼倩依然平淡地回答着他。
这名字听来很像是个药店，而且听着非常别扭。顾西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十年前，还不是这个名字，也不是这个老板。
那时候，有很多事，都不是现在的样子。
苏鸣玉对于岛屿上各种新鲜事物兴趣盎然，一路小跑着，一会儿要买这个一会儿要买那个，在苏阳的身前身后绕来绕去。
苏阳在来到岛屿上之后一直感觉很不好，他有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
看见海边上那么多人的苏阳心情很是烦躁，强忍着心头无名的怒火勉强陪孩子玩了一会就回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一直在下大雨。天气潮湿阴冷，不宜出门。
等到天终于重新放晴的时候，小家伙早就耐不住了。生拉硬拽地拖走了自己的父亲。
他一直埋头在海滩上搜寻贝壳之类的东西，固执地不肯相信都被别人检光了。
苏阳懒懒地坐在沙子上，没忍心告诉孩子有那么多的小贩，漫说是海滩上，就算是海底也未必有的事实。
孩子临行前答应过母亲要给她带贝壳回去的。所以找不到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眼看着时间还早，他也就没有管他。
目光随着海水飘向远方，他在想这几天来让他心绪不宁的到底是什么。
几乎就在一个偶然的瞬间，他猛然转身，看见了右手边孑然一身站在礁石上的顾西城。而顾西城也刚刚收回他遥望苏曼倩的目光。
他二人的距离并不远，光线也很好。彼此那酷似自己的容颜很快就被一览无余。
苏阳的第一反应是该不会遇见弟弟了吧，只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无数的往事就涌上了心头。
短暂而漫长的沉默对视，他们想起了自己前二十多年的生活，那时候的彼此还用着彼此的名姓与身份。
苏阳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不安来自哪里了，他是在害怕哥哥会回来要走他的一切。
顾西城亦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总是想不起来关于过去的细枝末节的事情，原来他本来就没有那些记忆。他也开始明白为什么那个店给了他那么诡异的感觉，十年前，韩少康是店主的时候，它的名字还是手写体的“澄心堂”。
为什么他能够逃脱牢狱之灾，是因为他们事前就给他留了生路。没有任何记忆，甚至拒绝其他催眠师的催眠，他们没有办法让他认罪伏法。
看见顾西城脸上那个淡然的微笑，苏阳明白哥哥也和自己一样记起了所有。
十年前，韩少康在催眠状态下给他俩定下了这个十年之约，让他们在看见彼此的瞬间恢复记忆，包括催眠期间的记忆。
十年之后，他们依约而来，而等待着验收实验结果的催眠师却不在这里了。
顾西城走下礁石，朝苏阳这边来了。他看见的是十年前初见时他眼里的警惕与不安。
只是他没管那么多，只是走到他身边和他并排坐下。
“这几年过得不错啊。”
这一句像是疑问又像是感慨，听得苏阳心里发毛。
“你放心，我过的也不错。不会抢你的，给你的就是给你的。”顾西城还是能看穿别人的心思。
“哥，爸去世了。”苏阳说得语气有点怪。
“哦。”顾西城的回答更轻。
“临走前，他跟你说对不起。”
“是吗，这不重要了。”多年以后的顾西城似乎还是对父亲苏寻的冷淡耿耿于怀。“妈呢？”
苏阳：“她，还好，就是有些想念小宇。”
顾西城：“我不是已经把小宇还给他们了吗，怎么还找？”
苏阳：“他们要是知道，肯定会难过死的。”
顾西城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下。
苏阳：“他们要是知道哥哥不要他们了，一定会难过的。”
“我没有不管他们。”顾西城的语气益发地平淡，听不见一点波澜。
“韩少康不在这里了，那家店换了老板。”顾西城对于没有见到韩少康似乎颇有点遗憾。
苏阳：“他让我们带家人来的，我儿子在那边。你呢？”
顾西城顺着弟弟的手看见了那个埋首在寻找里的小男孩。然后转头看向了在另一头玩水的苏曼倩。
“和……和我女儿。”他的语气里是久久的迟疑和深深的歉疚。
苏阳：“都那么大了？”
对于离别的年岁来说，苏曼倩的年纪确实是有点大。
“十岁了。”顾西城似乎并不愿意多谈自己这个一直都不知道的女儿。
“嫂子可还好？”
“过世了，就是上个月的事。”他的脸上有很浅的悲伤。这才明白那次的自己是真的去奔丧的。
就差半个月，他就可以记起来了。记起那些往事，认出他的孩子。可是迟了那么半个月，就再也没有遇见了。
他记得她给曼倩的父亲立了坟，那是座空坟，他还活着，不在墓里。她没有嫁人，但也不在等他，只是带着孩子过她自己的日子。
那是一个父亲的不错的下场，至少孩子还记得自己的深情。如若她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像妈妈所说的那样深爱着她们母女，而是一个不负责任只会逃跑的无耻小人，孩子会更难过吧。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收回了看着曼倩的目光，准备继续辛茜留下的谎言。
很久以前，某一次提到东方朔，他记得自己说过“曼倩”这样的名字留给姑娘多好，现在它是女儿的名字。
他也只是浅浅微笑着，他的女儿，看起来不错，妻子养的不错，不需要他来插手了。
“你不回去看看妈妈？”苏阳试探性地问着。
顾西城：“以谁的身份呢？”
这一句问倒了苏阳，确实，今天的顾西城回去，是以他原本的苏阳的身份，还是现在的苏宇的身份呢？
“她年纪大了，就这样吧。有你在身边就好了。”顾西城没有一点回去的意思。
十年过去了，他的心意一如当年离开时那么坚决不会改变。
苏阳的心里确实不希望哥哥回去，打扰他的生活。毕竟十年的经营之后，他有了自己的家庭事业，一切看起来都很美满，容不下一场意外的变故。
苏寻离开的时候依然心心念念地惦记着的小宇，就在他面前。如若他知道，长子苏阳并不愿意再给他道歉的机会，已经决然离去，那么他的心情还会只是单纯的愧疚么？
那些过去的事情都回不去了，也许原谅与否都没有关系，伤疤总还在，掩盖不了。
“你不回去看看父亲的坟？”
“不必了吧，都已经过世了，坟茔不过是后人的纪念。是为想念他的人堆起来的。”顾西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再说了，他没有坟吧？”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坟？”
“猜的，以他的性格应该不会有。”尽管离家多年，但对于父亲的性格处事方式什么的了如指掌的他还是不会猜错这样重大的决定。
那年的苏阳曾经为了博父亲一笑而努力地记下了他所有的细碎习惯和爱好，可惜的是他可以用他的方式思考，却始终解不开他的心结。
既然妈妈还好，父亲也已经随风飘散，那么还有什么回去的必要呢。再说了，不是还有小宇吗。而今的他也有自己的家要去供养。
那年岛上将近半年的时光就是兄弟俩唯一的共处日子了，此后，小心珍藏着就好了。然后，各走各的天涯路，俩不相关了。
到这里他算是明白了自己这些年为什么对所有的别人都很冷淡了，尤其是一听到别人为他说亲就觉得头大了。他是不想再要家庭了，一个人就好了，他只要自由。
那边曼倩在喊他过去，应了一声之后顾西城就站起身来跟苏阳道别。“我走了，后会无期。”
甚至没有让他好好照顾家人，不过他知道，他会做好的，就像这些年里他做到的一样。
他看着曼倩的眼神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只是带着浅浅笑意和十分耐心的样子。
“倩儿喜欢大海吗？”
“嗯，我以后要住在海边。妈妈说大海有最大的自由。”曼倩无比憧憬地回答着顾西城。
“最大的自由，可是海上也有最深的寂寞呀。”
“倩儿不怕，妈妈说过的，有选择就一定会失去的。”
顾西城突然想起不应该跟个十岁孩子说寂寞，她知道什么呀。笑了笑自己的天真，他蹲下来很认真地看着小姑娘，她长长的睫毛半遮着的温润的眼眸，透着灵气的眉宇，还真有几分像自己。
他知道这样的观察不能持续太久，否则会被小丫头发现的。
“倩儿，过两天就要送你回家了。喜欢姥姥舅舅吗？”于是他转移了小姑娘的注意力。
“喜欢，他们对我可好了。”离开了这些天，也确实有些想家了。
顾西城满意地笑了，说：“那好，过两天咱就回家。”
“回家可以，但是有个条件。”苏曼倩抬起脸看着重新站起来的顾西城。
真不愧是自己的孩子，就连不知道自己是父亲情况下也可以这样天经地义地以为自己欠了她什么。
“说吧，什么条件？”顾西城双肩微耸，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不知道，保持联系吧，以后再说。”小姑娘一脸的认真表情仿佛正在搜肠刮肚的想着。
“不会太离谱吧？”看她这样狡诈，顾西城隐隐有几分担忧。他可是不准备告诉她自己这个父亲还活着，是一辈子都不准备告诉她了。
“不会吧，应该不会。大概就是需要家长出现的很重要很重要的场合出现一下之类的吧。”
这听着还是要自己冒充自己的感觉呀，顾西城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觉得这孩子是不会放过自己的了。
见他半晌没反应，曼倩有些急了。“你不会是不答应吧？”
“好好好，我同意。”说着就抬起手伸出小拇指要跟女儿拉钩。
看见顾西城愿意用自己的方式约定，曼倩显得很开心。连忙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过两天就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