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村庄显得很新奇,但顾西城对这里并没有多少留恋。新年过后,他跟父亲商量出去学了门手艺,在一条繁华的国道边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每天送往迎来,把那些损伤程度不同的机器一一修复,就是顾西城这几年全部的生活内容。
那条路离村子不是很远,可是村庄的交通闭塞,每天都只在大清早的时候有一班开往外界的车。
既然村庄已经给了它的儿女足够生活的空间和物质资料,那么村庄里的人也就很满足于目前的生活。尽管他们也在努力地把儿女培养成才送出山门,可是自己却离不开那生存了一生一世的一方土地。因此他们对于外界的生活没有什么切实的兴趣。
这样一来,顾西城就很少遇见家乡人了,他只在那年小云嫁人的时候回过一趟家,平日里父亲也在这里帮忙,也就毫无牵挂了。
那天喝道微醉的顾剑一把揽住顾西城的肩,向他道着谢,说他已经喜欢小云很多年了,可惜她一直心有所属。要不是这次西城的帮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娶她进门。
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溢满了幸福和满足,只是在看顾西城的时候眼神里并不是感谢,而是带着微微的酸楚。
顾西城并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帮上了忙,对于之前小云喜欢谁也不感兴趣,他只是轻轻抿了一口酒,笑得一脸坦然,连声说着恭喜和祝福。
他很难喝醉,何况那样的日子里,大家都不会注意他,他是由衷地为小云感到高兴,只是他隐隐地感觉到,小云似乎并不想要他的祝福。每当他说起她的婚事,她总会找些别的事推脱过去。
而今的村庄,顾西城已经了无牵挂,也就安心修理他的车了。
他的手艺很好,加上地点选得好,所以生意还不错。
可是自从去年国道改了之后,往来的车辆就少了,他的店面也有点清闲下来了。
幸而没有住在村子里,这年的顾西城已经是奔四的人了,仍然孤身一人无妻无子的太容易招闲话了。
顾老三暗地里很着急,可是每次跟他提及,都被他绕开了。顾老三说不过儿子,拿他没办法。加上这几年生意也忙,儿子连相亲的时间也没有。
好在儿子天生的相貌好,这些年也并不见老,应该不至于会像自己一样打一辈子的光棍吧。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顾西城的性情依旧像多年前一样寡淡,不喜欢和别人多打交道,甚至有时候连话也不愿意多说。
他总是温和地微笑着,即平淡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从小到大,顾西城的世界,没有人能够走进去,更不要说是停留。
他难道不孤单吗?还是,早就习惯了?
生意终于清闲下来的时候,顾西城就准备着换地方了。这条路路况不是很好,险象环生,特别容易出事。
这一年多来,身边的同类店铺几乎都搬走了。要是他也离开,这里就没有人为过往的路人修车了。
想到这里,顾西城也就暂时留下来了。再等等看吧,生意虽然冷清了不少,但毕竟不会威胁到生计,何况他和顾老三两个光棍也并不需要太多。
这天晚上八九点的时候,顾西城还在店里忙碌着。换了平时,早该关门回家了。只是车主急着明天要用,他已经答应了,也就只能加班加点地赶工。此前,已经让父亲回到住处去了。
他拧上最后一颗螺丝,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收拾收拾就要关门了。
店里的昏黄灯光在寂寞的夜里照出很远,让这个小店也显得寂寞而荒凉。
就是这荒凉的灯光照见一个暗夜里蹒跚而来的小姑娘。
顾西城是在收拾完工具站起身来的时候看见她的,尽管是夏天的夜晚,但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拖着那么沉重的步伐向小店走来的场景还是太诡异了。
环顾四周,都没有什么灯光了,夜不是很深,可是周围只能听见一浪一浪的虫鸣声。
今晚的月亮还是细细的一弯蛾眉,繁星万点也如地上的虫声一样衬得整个时空无比的寂寞凄凉。
远远地看见那点灯光的时候,曼倩就知道妈妈有救了。
她拼命地向着那点灯光靠近,生怕它会在她到达之前熄灭。她被妈妈推出窗户的时候被碎玻璃扎伤了腿,现在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摔倒在冰凉的乱石上的她很快就挣扎着起来了,没有灯的夜里她看不见妈妈的脸,眼泪在眼里打着转,可是被她忍下了。
她冲依然困在车里的妈妈说了句“妈,你等我,我去找人来救你。”就转身离去了。
也不知道那段路有多久,曼倩只是觉得她走了很久很久,而她知道妈妈没有太多的时间等她。
顾西城停住了关门的动作,壮着胆子迎出门来。
他很快就看清了面前的小姑娘,她的衣服都被划破了,残剩的衣服上有新鲜的血迹,小腿处的伤口依然在流着血。
看见顾西城迎出门的时候,她已经虚弱得就要倒下了,张了张嘴,似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努力地清了清嗓子,顾西城听见她喊道:“叔叔,快去救救我妈妈。”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顾西城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夜色深远,什么也看不见。
她焦急地看着眼前唯一的希望居然不明白状况,才又补充了一句:“车翻了,就在前边。”
说完这句,她就再也没有力气了。好在顾西城已经明白了,他抱起小姑娘就跳上了自己的修理车。
很快就到了事发地点,幸好顾西城本身是个修车的,没多久的功夫他就打开了车门,司机已经断了气,后排的辛茜也是奄奄一息了。在手电筒的瞬间强光里,她微微睁开眼,看见了顾西城似曾相识的脸。
看见她还活着,顾西城没有耽搁,抱起她就准备去医院。
他的心思太专注,没有听见怀里的女人轻声地说的那句“你来了”,然后就在他的怀里失去了意识。
把母女二人都送进了急救室,他才得以静下心来,说来奇怪,看见那个女人的第一眼,他以为自己曾经认识她来的,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后才知道自己不认识。
女儿的伤势不是很重,她很快就醒了过来。小姑娘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医生妈妈的情况,得知妈妈没有生命危险的时候她就想起之前救了她们的叔叔了。
医生那时以为他是孩子的父亲,当时因为急需手术没有人签字,顾西城也就默认了医生的误会,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也就冒名签了字。
这会儿孩子醒了,医生自然来通知他了。
“苏先生,你女儿醒了。”
因为曼倩说自己姓苏,他才被迫跟着她暂时姓了一下苏。
小姑娘看见顾西城进来冲他吐了吐舌头,说:“谢谢了,让你冒充我爸。”
顾西城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对了,叔叔,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苏曼前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顾西城,顾西城竟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顾西城”他的回答很简短。他似乎并不喜欢小孩子。
“给家里打个电话吧,让你真正的爸爸过来吧。”说着,顾西城掏出手机递给她。
苏曼倩接过电话,眼神有点黯然,喃喃地说:“我爸爸来不了。”
等在一边的顾西城有没有听见,没有人知道。
曼倩拨通了姥姥的电话,家里没人,这个点,姥姥应该去医院了。等宋蓝被叫到电话前的时候,就听见了外孙女的声音,说着妈妈出车祸了。
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回应,急得曼倩只能连叫了几声姥姥。
有那么一刹那,宋蓝以为自己在再也见不到女儿了,她怎么能出车祸呢?她那么差的心脏就是平时好好的也可能突然离世啊。
顾西城从曼倩手里接过手机,检查它是不是坏了。
然后就听见那头颤抖的女声询问着伤势。
“她们都没事,在医院呢。”顾西城顺势就自己回答了。
听见那头陌生的清朗男声,宋蓝以为是医生,“我女儿心脏不好,不能受刺激,医生,她真的没事吗?你要不要再检查检查?……”
宋蓝那一连串的问题顾西城都不知道,他并不是医生,无从回答。只是告诉了她地址,让她尽快过来。
濒临南海的广西与中部的安徽相差甚远,一时半会根本到不了。那边心急如焚的宋蓝恨不能插翅飞过来,她已经守护了女儿那么多年,她不能失去她。
既然她的家人没有来,那么自己这个假冒的亲人就不能离开。
他把手机号码给了曼倩,回家去跟焦急等待了自己一夜的父亲报个平安,顺便也在店门前挂上歇业的牌子。
辛茜还在昏迷中,倒是很省事,不过醒过来的小姑娘可就麻烦了。一会儿要吃这个,一会儿要吃那个,还要缠着顾西城要听故事,最要命的是她还不许顾西城离开半步,一会儿看不见就会跑下病床来找他。
看得出来,曼倩很喜欢这个半路上遇见的好心的叔叔,更喜欢他做的各式各样的小糕点。
“妈妈最喜欢这些蛋糕了,顾叔叔,等妈妈醒来,你也做给她吃好吗?”她还是一脸诚恳地看着顾西城,看得他都不忍心拒绝。
可惜就是他不会讲什么故事,不然就完美了。
平日里少话的顾西城为了给这个孩子讲故事,不得已自己瞎编了几个,没想到她居然爱听。
妈妈还没有醒来,独自流落异乡的小姑娘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哪里忍受得了异乡的孤寂和无助。在这里,她只认识顾西城,她怎么会放心放他走呢?
他或许不知道,偶然相识的素昧平生的顾西城在这样一个机缘巧合的时段里给了曼倩一种很安心的安全感。
其间辛茜醒来过一次,医生们及时地通知了顾西城。
意识尚不清醒的辛茜看见顾西城的时候很努力地笑了一下,然后就又昏迷过去了,她面上的神色很安然,就像是做了一个好梦一样。
医生告诉顾西城她不能受刺激,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的时候她的心电图剧烈地变化了一下,随后就再度陷入了昏迷。
医生的意思是下次让他不要那么快去见她了。顾西城想着觉得很好笑,又不是他要过去的,明明就是医生叫他过去的。
再说了,他又不是真是他丈夫,根本就不急着见她,只要她好起来就好了,别的他也管不了。
第三天,宋蓝终于赶到了。看着已经能够活蹦乱跳的苏曼倩和各项情况稳定的辛茜,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对于顾西城,她是千恩万谢。
见家人来了,顾西城更加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可以离开了。
小姑娘很不开心的样子,她舍不得顾叔叔。临走前,她非逼着顾西城和她拉钩,说是日后若是她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很想见他的时候他一定要出现。
面对着这样的霸王条款,顾西城不置可否,但最终还是和她拉了钩。
第五天,昏迷的辛茜终于醒来了,这一次,她探寻的目光没有遇见她梦里守在身边的苏阳,而是自己的母亲。
她问了声:“苏阳呢?”
母亲被她问得莫名其妙,这里怎么会有苏阳呢?
情况好转之后,母亲就要带她回家了。
她似乎还有什么心事未了,问医生要她的手术单。她似乎是不肯相信,苏阳真的没有出现过。那张手术同意书上赫然就写着苏阳,是很熟悉的字迹,是熟悉到一辈子都不会认错的字迹。
她的手开始颤抖,声音也已经不受控制,指着这个名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女儿给了她十分失望的答案,这是她告诉顾叔叔的,因为当时情况紧急,妈妈必须手术。
孩子的远见超出了母女俩的想象,她想起那晚女儿受伤后说的那句“妈,你等我”,小小年纪的孩子竟然连这也想到了,让她一时又想起自己终究都是家人的负担来。
姥姥跟曼倩打了招呼,让她不要把任何关于顾叔叔的事说给妈妈听。孩子也看见了母亲在医院的激动反应,只好把原本准备告诉妈妈的那些顾西城给她做蛋糕,讲故事的事都咽下去了。
如果她说出来的话,辛茜就会知道,那些故事她也听过,她就会知道,之前在医院里的重逢并不是她做的一场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