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阳出来的这些天里,家里依然过着往常的日子。只是那只曾经与苏阳朝夕相处的小狗日渐焦躁了起来,时不时对着大门的方向无精打采地叫几声,或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苏阳不在的日子里,小白的日子过得相当无聊,苏寻夫妇谁也没有心思带狗出门散心。老两口虽说夫妻多年,儿子不在的日子里,交流并不多。各人看各人的书,备各人的课,然后去上班,晚上回家吃一顿没什么言语的晚饭。小白是苏阳刻意留下来陪伴父母的,就是怕他们老是那样会憋出什么心病来。
这天下午,小狗突然兴奋地冲向大门,对着紧闭的大门使劲地叫了起来。惊动了在书房准备论文的苏寻,他走到客厅里准备制止这只近日里精神失常的狗。
然后就听到了敲门声,打开门,看见了归来的苏阳。
敲门之后只听见狗叫声的苏阳已经准备掏钥匙自己开门了,突然就看见了父亲的脸。有那么一刹那,他愣住了,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看过父亲了。父亲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专注,不过这只是针对他的研究领域的,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很难入他的眼。此刻他看着苏阳的眼神有几分飘忽,苏阳知道父亲一定是刚刚从自己的研究里出来,还没怎么缓过来。
还没等苏阳进门,小白就扑了上来。要不是它体格不够,那用力的程度足以把苏阳推下楼梯。
这一次无法再忽视掉这只苦等自己回家的小狗了,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不仅是父亲,就连这只狗也老了。
今天下午父亲没课,提前回来了,所以家里就只有父子二人。童年的记忆让苏阳至今仍然心有余悸,在这样单独面对父亲的时候他依然放不下自己的担忧。那时候的苏寻对苏阳管教得很严格,只要看见他有一刻是闲着的,就会很不开心,偶尔还会大发雷霆,找很多很难的事情让他去完成,做不好的时候自然还是逃不掉父亲的冷眼和责骂。
可是,苏寻已经老了,他不会再骂他的儿子了。
苏阳看见父亲而今的颓势,想着也许可以告诉他小宇的事情。按照他以前的脾气,那样的苏宇他是断然不会接受的,至于现在就难说了。可是那样做很冒险,在父亲面前,苏阳是从来都不敢冒险的。
他只能和自己的小狗玩,小白一直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一刻也不肯消停。今天的狗有点反常,换做平时,早就安静下来了。
“爸,小白怎么了?”这是苏阳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语气很小心。
苏寻听了这话心有不悦,想着这孩子,出门好几天,怎么一回来就只知道关心狗。
“可能病了吧,你带它去看看吧。”尽管不高兴他还是如实回答了儿子的问话。
“这几天一直都不太正常。”怕儿子不明白情况,他又补了一句。
两个人这样干坐着实在尴尬,儿子已经二十五岁了,他还没学会怎么跟他相处,他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再加上心里还在惦记着刚刚那篇论文的事,就跟儿子说:“你带它去看看,我回去写论文了。”
说着就起身往书房走去,那间书房对于苏阳这个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多年的人来说也依然显得神秘而陌生,他向来不被允许轻易进入书房。那里是父亲的专属领域,记忆里,就连母亲也很少进去。父亲一个人在那里看书研究,累了也就在那里休息一会,都是轻易不得打扰的。
母亲还没有回来的这段时间里,苏阳也确实不知道应该干嘛。也就照父亲说的带小白去看医生了。
回来的时候刚巧在楼道里遇见了回家的母亲,看着母亲手里的菜,很显然她已经知道自己回来了。
白绒似乎永远都是那种温和的样子,看见儿子带着小狗回来,她迅速地判断了一下儿子这几天的生活状况,发现他的气色好了很多,那种刚走的时候的倦怠和憔悴都已经不见了。
“医生怎么说?”既然儿子没事,就可以关心一下小狗了。
“没事,医生说多陪它玩玩就好了。可能就是心里不痛快,毛病倒是没有什么。”
“阳阳,你这狗还真是难伺候的很呐。”
“可能是以前我太惯它了吧,医生说它年纪大了,需要陪伴。”苏阳低头看着怀里的安静温驯的小白,笑着说。
“我也老了呢。”白绒的声音不大,专心逗狗玩的苏阳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医生说你这几天都没吃好,没睡好,回家给你炖汤喝啊。”苏阳以这样哄孩子的语气跟狗说话,也许它是真的听懂了,眼神里满满都是得意和满足。
饭桌上,母亲问他:“明天就回去工作了吗?不如在家多待两天。”
正低头吃饭的苏阳停了一下,他要怎么告诉他们自己不回来了,永远都不回来了。
苏阳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晚饭后,等一家人都闲下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苏阳才开口提起他的计划。
“我准备把工作辞了,去西藏一趟,大概半年左右吧。”
父亲自从苏阳毕业以后就对他的任何决定都不置可否,有时候,他的沉默可以否决掉苏阳的计划,也有时候不能。作为他的儿子,苏阳变本加厉地继承了父亲的倔强。
“要那么久啊?”母亲显得有些焦急,也有些不解。这次回来明明已经好转了不少,怎么还要离开。
“嗯,也不是很久啊,冬天就回来了。”说完这句,苏阳就起身去倒了杯水,仓促地喝了几口。他不是个经常撒谎的人,还有点不适应。
“那为什么要去那么远,还要把工作都辞了?”尽管母亲看出了他的不安,却无法理解个种因由。
“我还准备把租的房子也退了,明天,我就把东西搬回来。”说完,他拿起遥控器准备换个台,调掉眼前这个无聊的洗发水广告。
“那好吧,你自己注意。什么时候走?”
“后天吧,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就走。”
看着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苏阳抢在她前头说:“这样也好早点回来。”
听了这句,白绒也就不再说什么。尽管不是十分愿意,可是想想孩子都这么大了,再说了,平时他工作的时候,半年不见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
这样想着也就放心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儿子看自己的眼神总有几分闪躲。
见母亲已经答应,而父亲也没有提出反对,就当他是默认好了,他向来不挽留自己。
“这两天都在车上,有点累了,我先去睡了。”苏阳站起来打着哈欠,说罢就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小白抢在他前头,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想确认苏阳是不是还在自己身后。苏阳跟着小狗回到了他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因为儿子经常不定期地回来,所以他的房间一直保持随时可以入住的状态,平时小白就睡在苏阳**边的小窝里。苏阳不在的时候,小白就等于有了自己的房间,即使如此,它从来都只是睡在自己该睡的地方。苏阳在家的时候还会捣捣乱,比如说趁他洗澡的时候偷走他的衣服,或是趁他睡着了把他的拖鞋叼走藏起来……
这样的游戏它从来都是乐此不疲,尽管每次都是苏阳叫一声,它又会乖乖地把带走的东西叼回来放到他面前,就这么来回折腾自己玩儿。
今天它领着苏阳回到他们一起待的地方,神气得仿佛它才是这房子的主人。
不管是这狗,还是自己的父母,亦或者这间屋子,苏阳都看得格外仔细。窗台上还摆着他种下的君子兰,绿得生机盎然;水绿色的窗帘低低的垂着,是他多年前自己挑的颜色;**上浅青色暗纹的被子母亲大概是经常洗晒,颜色很淡了;**边的小白的**是自己亲手做的,特地为它铺了很厚的棉花;砚台里的陈墨早就干了,笔架上悬着那支毛笔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
书架上那本厚厚的英文字典曾经翻得很勤快,而今只剩下那些翻动痕迹证明着它曾经的价值;**头那本还没看完的小说是哪个心事不宁的夜晚拿来消遣的?都已经记不清了;这房间因为母亲的劳动而保持得这样好,仿佛随时都可能有人进出的样子……
一圈一圈地扫视着这间不大的屋子,才发现这里都是尘封的过往,已经多年不曾问津。平日里匆忙的落脚,早就把自己变成了家的客人。
这样的对视里很容易让人心生感概,只是苏阳没有时间感概,他要把这些都细细的记住,然后告诉弟弟。
在自己家里拍照不大合适,他怕会引起父母的怀疑。
把一切都交出去,然后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这才是他苏阳此时所关心的事情。
第二天,苏阳先去事务所辞职,然后去退房子。辞职的过程很顺利,老板说他随时都可以回来;房子那边也没有什么麻烦,他带出来的行李不是很多。
都忙完的时候又已经是下午了,父母都不在家,这给了他一个机会好好观察他的卧室之外的家,以及家附近的那些因为见得太多而熟视无睹的风景。
因为时间还早,苏阳准备带上相机去自己的母校看一看。一来,为小宇拍点照片;二来,可以接父母回家。
还没有下课的时候整个校园里很安静,只有很少的行人。参天的树木把道路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几乎看不到天空,这让他想起岛上的森林。树木都是不属于这个气候带的,人工强行从别的地方搬来的,这样的做法使苏阳对这风景的欣赏程度打了点折扣。他把几处主要建筑物都拍下来后,又去了几个他当年经常出没的地方。那些都是他独来独往的去处,并没有别人知道,也就没有必要告诉小宇了。
逛了一圈之后,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把相机装进包里后,他决定不等父母了,反正他们都有校车送到家门口。
还是买点菜回去把饭烧了的好。回到家,放下东西之后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走到电话边几次迟疑还是拿起了话筒,给周穆挂了个电话。听筒那头的周穆知道苏阳回来了很开心,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出来聚聚。苏阳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绕着弯儿问了问辛茜的消息。尽管他还是有点不甘心,答案依然是那个不出所料的“没有消息”。
他心里倒是有那么一刻轻松了一下,要是找到了反而不好。要是茜儿还在这里,自己该怎么跟她交代呢。
自从苏阳回来以后,小白就好多了,不再闹腾了,寸步不离地跟在苏阳身后,看得紧紧的,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饭菜飘香的时候父母也进了门,这样的待遇只要儿子在家就跑不掉。有时候,白绒也觉得有苏阳这一个儿子也就够了,得省多少心啊。
苏阳对父母的口味自然非常熟悉,当初学的时候也是优先学的,加上多年的实践,都快赶上大厨的水准了。
这一顿饭,苏阳吃的不是很开心。他现在的心情很矛盾,看着这饭桌上的一家和乐的温馨场景,也隐隐生出几分不忍;可是他对自由的向往又拖着他迅速远离。
苏寻似乎在学校里有什么不痛快,面对着亲生儿子烧的一桌美味佳肴也迟迟不肯动筷子。好不容易夹了点菜,没吃几口就放下了,转身钻进了他永恒的书房。
苏阳有点委屈,想着这是自己烧的最后一顿饭了,还耍脾气,以后可再也吃不到了。
这样的日子他再也不想忍受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自己那么好的机会。
白绒在不经意的抬头间看见儿子脸上闪过了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表情,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那一刹那的狠绝很快就不见了,苏阳的脸又恢复了他往日的安宁沉静,看不透心事。
因为这次带的行李比往常多,而且还有点反常,苏阳准备在父母去学校以后再出门。
告别这生活了一生的城市,告别这经营了二十多年的人生,苏阳的心意坚决,行动迅速,丝毫都不拖泥带水,一如他凌厉的办案风格。
早上醒来的时候苏阳一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张硕大的狗脸,瞬间被吓了一大跳。这家伙从来都没有这样看过自己,何况还是在它爱睡懒觉的大清早。
父母都还在睡梦中,他起来准备早饭。
小狗没有继续跟着,只是哀怨地目送他出了房门。
一家人吃过早饭就又要各奔前程了,一想到今天晚上回来孩子就不在眼前了,做母亲的多少有点伤感。
她抬头看着这个一手带大的孩子,他几乎优秀得无可挑剔,不过是要出个远门而已,难道也不能成全他?这辈子不能成全他的太多了,这个,没有理由拦他了。
苏阳沉默着,他早上起来的时候都不大说话。看不出什么异常,这次出门的理由他没有说,平时都是自己说的,他们从不过问。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就连白绒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因为丈夫曾经跟自己说过儿子一个大男人,事无巨细的都过问不好吧。
小白没有喝苏阳给它热的牛奶也没有吃平日很喜欢的煎蛋,它像是在跟谁赌气似得不肯进食。
父母离开之后,苏阳在沙发上坐下,把小白唤到身边,伸手抬起它的下巴,正儿八经地看着它说:“时间还早,给你洗个澡吧。”
说着也不顾小白同意与否就给它放了一池子水,小白虽然没有表态,但还是像往常一样十分的配合。
苏阳把弄干之后的小白抱起来放在腿上,抬起它的两只前爪放在自己手里,冲它做了个鬼脸。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等下雪的时候我就回来了。”说着他摇了摇小白的脑袋,“你不要生气嘛,乖乖吃饭,等我回来。”
小狗显然是信了他的话,没过多久就跑去吃饭了。趁它吃饭的时候,苏阳提起行李出了门,随手就把小白锁在了家里。
关了门之后苏阳迅速地离开了,直奔火车站,没有做半刻的停留。
因此,他没有听到门后意识到自己上当之后的小白哀叫挠门的声音。
他步履坚定,心事清明,带着自己二十多年的过往奔赴那未知的前途。
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梳理,毕竟二十年时光如流水般淌过,天知道它在哪些不经意的地方留下了自己的刻痕。很久以前的事情记忆里根本就没有备份,只能依赖自己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版本添油加醋的发挥一番了,好在也没人能记住全部的事实。想到这里的时候,苏阳不由得感到好笑,他这是在写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啊。
也不知道小宇那边怎么样,他的故事他也要自己编呢。好像比自己这个难度要小一点,他那个孤绝于世的样子应该不会牵扯到太多的人吧。自己,要去面对那个收养小宇的家庭了,是不是真的会像韩少康说的那样一点也不记得呢。想着还是挺好玩的嘛,火车上的苏阳时而兴奋、时而好奇、时而怀旧、时而感伤……
心情可谓十分复杂,一时自己也理不清楚。能有这么多想法的时候也不多了吧,以后可以过一种心事简单地日子了,想着就很激动。
就在苏阳踏出家门的时候,苏寻举起的手里捏着的那支粉笔突然掉了下来,摔成了好几段。这样的事故经常发生,所有他也没怎么注意。
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门被狗抓坏了,实木的门面上布满了爪痕。小白正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趴在门边上。
虽然很生气,但他也不想冲一条狗发火,这样实在太没意思了。它只是一条狗,跟它说了,它能明白什么呢。
这一次,面对闯祸的小白,苏寻破天荒地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它的头,自言自语的说:“还给你洗了澡啊,都不跟我告别。”看了抬起头像是要认真听它说话的小狗一眼,继续说道:“你也舍不得他走吧,我也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