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梨将秦云送至门口便离去,留他一人在长平殿门口等苏容安。门口的守卫们见秦云面色冷漠,与之前见到的神色大不一样,一时间不敢与他说话。
夕阳西垂,浓厚的色彩悬于天际,绯红色的太阳圆得彻底。
望着橘红透亮的太阳,被披上霞光的层层宫殿,安静无言的四周,独立于此的他,忘却了时间。一瞬间,种种感慨与悲凉扑来。望着长久雄立于此的建筑,他感受到的不是高高在上的权利与雄壮,而是苍凉。
岁月流转多少道,人事翻飞几多情,一晃之间,时间就没了,人们就老了。
似乎一切,只是一晃之间而已。
追求的那些名利,临走时带不走。一生汲汲,奔波劳碌,算计猜疑,至最终,都烟消云散。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朵花开,赏一轮明月,品一杯清茶,时间就都流走了。
站在巍峨宫殿面前,他觉得身心都在煎熬。那种看着官位过一生,与别人勾心斗角,日日陷于他人或闪躲或奇异的眼光中的生活,令他觉得难以忍受。他感觉到生活被无形的东西束缚住了,难受至极。
他正发着呆思索着什么,苏容安便出来了。
他唤道:“秦云。”
秦云收回心思望向他,勉强对他笑了笑。
苏容安跑至他身前,拽着他左看右看,语气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秦云不解,说:“我没事啊,你怎么了?”
苏容安松了一口气,说:“没事就好,走吧,回去吧。”
秦云嗯了声,两人走进轿子里坐下,他问:“你见到小圆子了?”
苏容安有些疲累道:“嗯,见到了。小圆子他也看到我了,他想跑出来见我,可是被守卫们拦下了,我也进不去。”他顿了顿,说:“他哭了,哭着想要出来,他不想待在那里面。”
秦云闻言沉默了一瞬,淡淡道:“去炎彻家吧。”
苏容安嗯了一声,对外面赶车的人说道:“去炎府。”
两人到炎府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暮色暗沉。
管家将两人领到炎彻屋外,敲了敲门道:“少爷,苏学士和秦学士来了。”
“进来。”
管家推开门,苏容安与秦云走了进去。
炎彻比前日显得更加憔悴了,眼圈泛青黑色,面容削瘦,下巴处冒着胡子。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二人坐下。两人坐下后,他问道:“可有什么消息?”
苏容安说:“我见到小圆子了,他也看到了我。他想出来,可是被拦住了,我看得出他并不想待在那里面。他被人拦住的时候哭了,哭着喊着想要出来。”
炎彻放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着,指甲深掐着肉。
苏容安看着炎彻,顿了顿道:“姜离应该很看重小圆子,他住的地方叫做君笑楼,听守卫的士兵说,这座楼只有嫣妃到过,连若雪公主都没进去过。”
炎彻眼睛里面有幽深的暗光,他沉默了一下道:“我知道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
秦云看着他道:“你要怎么做?”
炎彻轻笑一声,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说:“我会让姜离他主动把小垣送回来。”
秦云望着炎彻,觉得他的冷笑有几分恐怖。他淡淡道:“希望如此,有困难的话记得来找我。”
炎彻收敛了嘲讽,视线看向秦云与苏容安,说:“谢谢。”
秦云回道:“不用谢,我不是帮你。”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记恨太深对谁都没有好处,只会把自己弄得很累,望多珍重。”
他说完便起身离去,苏容安也没再说些什么,跟着秦云一起离开了。
炎彻坐在座椅上,呢喃般的重复他那句话:“记恨太深对谁都没有好处。”烛光照射下,他独坐于屋内沉思了许久,蓦地他哼笑了一声,无奈道:“我也不想记恨太深,只是疤痕太痛,对手太强,让我不得不防。”
―――
长平殿内,灯火通明。
姜离在勤民居内翻阅兵书,锦梨端着一碗莲子汤进来,放于书桌上,行礼道:“世子,喝些莲子汤再看吧。”
姜离眼睛依旧看着兵书,淡淡应了一声:“嗯。”
锦梨了解姜离的脾气,他专心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最讨厌有人打扰。她此刻不能打扰到他,只能过一会再过来看。又行了个礼,锦梨转身要往外走,姜离却突然开口道:“赵小垣呢?”
锦梨迈出去的脚步停滞住,转过身回答道:“回世子,赵小垣已经关进囚室了。”
姜离头并没有抬起,视线依旧在兵书上,语调没有起伏地说:“他被关进去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锦梨回答道:“他说他不要进去,他想……他想见他哥哥。”
姜离拿着书的手指微微僵住,瞳孔缩起,里面流露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强横。他放下书站起身,平淡开口道:“晚饭给他送过去了没?”
锦梨回道:“送过去了,可是小公子不吃,把饭菜给打碎了。”
姜离闻言,心里不由窜起火气,说道:“有骨气,我倒要看看他能有骨气到什么程度,去囚室。”
锦梨拿着一盏灯笼跟在姜离身后,夜幕漆黑,但地面被烛光照得明亮,就连花园长廊这些地方都灯火通明。
囚室在北边的地下室内,打开石门进去,要走一条幽深阴凉的石梯才能到囚室内部。那条石梯很长,站在石门口看去根本看不到尽头,只能看到黑黑一片。石梯通往地下,一脚一脚踩上去往里走,有一种走向恶魔所在处的渗人感觉。
站在石门口,姜离道:“把灯笼给我,你在这里等着。”
锦梨道:“世子要一个人进去?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姜离道:“能有什么意外,再说你不是很怕到这里面去吗。”
锦梨立即大声说道:“锦梨不怕。”
姜离淡淡瞥了她一眼,说:“我不想带着麻烦。”
锦梨立即红了眼睛,说:“是锦梨无用,给世子添扰了。”
姜离伸出手拿过她手里的灯笼,说:“你去叫人准备些饭菜在这里候着。”
锦梨道:“是。”
他拿着灯笼往下走去,幽深漆黑的石梯像巨大的恐怖怪兽,张着血盆大口要吞噬一切。一个人,一盏灯,一步一步在这片黑暗中行走着。他走的那样平静,像是沉默着穿越一切风雨的行者。
走到囚室内部,里面漆黑一片。姜离拿下墙边的火折子,点燃了四周的几根火柱。
拿着灯笼继续往里走,里面依旧漆黑。他不禁皱了皱眉,心道,这里面难道没有点烛火?
走过一条不宽不窄的过道,姜离听到了哭泣声。声音不大,却也算不上微弱。那里面有颤抖,可以轻易听出害怕与脆弱。
姜离的心瞬间被揪住。
继续往里面走,赵小垣的哭泣声越来越清晰。他听到他在哭着说:“不要,不要过来……不要讨厌我,我很乖的……走开,走开,不要碰我……哥哥,救我,哥哥,我好怕,你在哪里,我好怕……哥哥,小垣不要在这里,哥哥,你在哪里……”
姜离手紧紧攥着,手上青筋明显。
他转弯走到囚禁赵小垣的那间囚房,灯笼的光一下子照亮了漆黑一片的屋室。
赵小垣因为突如其来的光亮而吓了一跳,啊的大叫了一声往后退去,眼睛里面满是惊恐与害怕。
他抬起头望着姜离的表情,让姜离一下子心软了。那张漂亮纯真的脸上此刻没有一丝阳光,只有无限的恐惧与害怕。
赵小垣因为突然的光亮而吓得忘了哭泣,待他看清来人是姜离时,僵硬苍白的唇颤抖了一下,漂亮的瞳孔满是委屈地看着姜离。
他顿时又哭了出来,哭喊着说道:“坏蛋,你这个大坏蛋,呜呜,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姜离听了却并没有生气,因为赵小垣此刻的哭泣里面没有了刚才的害怕与绝望。在他看来,赵小垣的这番话反而更像是撒娇与埋怨。
他将旁边墙壁上的火柱点燃,把灯笼放在地上,拿出钥匙打开囚门,走到赵小垣身边,蹲下身,伸出手替他擦眼泪,说:“我是坏蛋,我是大坏蛋,别哭了好不好。”
赵小垣手脚并用地打他踢他,但力道并不大。他一边打一边骂道:“坏蛋,坏蛋,呜呜,我讨厌你,呜呜。”
姜离将他抱在怀里,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哄道:“是,我是坏蛋,我错了。乖,别怕,别怕,我在这里,别怕。”
赵小垣之前实在是被吓得不轻,此刻见到姜离只觉得亲切。虽然姜离限制他很多,但他下意识地觉得姜离并不会真的伤他。
他被姜离搂在怀里,那份害怕才终于消散了一大半。怀抱暖暖的,很舒服,包围着他,抵挡着记忆里的黑暗。
他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纤细柔嫩的手死死抓着他的衣服,像要把刚才的害怕与委屈都哭个干净。
姜离觉得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很痛。
他抚摸着他的脑袋安慰道:“乖,没事了,别怕,别怕。”
他安静地任由赵小垣在他怀里哭泣,耐心至极。
哭了许久,赵小垣哭得累了竟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姜离看着怀里人满脸是泪痕的睡颜,摇头笑了笑,轻手轻脚将他抱起。
姜离抱着他走到石门口,锦梨已经带着一群人端着饭菜等在门口。看到姜离抱着赵小垣出来,锦梨轻声道:“世子。”
姜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们别说话。锦梨立即闭了嘴,拿过姜离手上的灯笼。
他抱着他往君笑楼走去,侍从们跟在身后。到了君笑楼,姜离动作温柔地将赵小垣放到床上。这是君笑楼的二楼,卧房很大,靠着墙的床能够睡下六七人。空旷的卧房看上去一副沉敛安静的古韵模样,姜离拿着巾帕在早已准备好的热水里浸了浸,拧干替赵小垣擦拭满是泪痕的脸。
他的动作很轻柔,但赵小垣还是醒来了。
他醒来时像是做了噩梦,眼睛里面藏着惊吓与害怕。
姜离抚摸着他的脑袋,说:“别怕,别怕。”
赵小垣愣愣看着姜离,而后垂下眼,红唇微微倔着。姜离柔声道:“怎么了?”
赵小垣翻了个身,背对着姜离,甜软的嗓子气闷闷地说:“坏人,我不要看到你。”
姜离此刻只觉得他是在撒娇,心里竟有一丝喜悦。他说:“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别生闷气了。”
赵小垣气鼓鼓道:“我不要理你了,我讨厌你。”
姜离叹气,伸手将他捞起抱在怀里,让他面对着自己。赵小垣漂亮的眼睛气恼地瞪着他,红唇微撅着。
姜离道:“是我不好,可是谁让你说那些话气我呢?你不那样气我,我也不会把你关进去。”
赵小垣闻言红了眼睛,气愤而委屈道:“你的意思是怪我自己?你生气就应该把我关进去?那我生气是不是也能把你关进去!”
姜离轻抚着他的后背,说:“是我错是我错,别哭了。”
赵小垣伸手要推开他,姜离加大手上力道不让他离开。
他抱着他,将他拥在怀里,下巴抵着他的脑袋,说:“以后别说讨厌我了,我真的很不喜欢这句话,听了很难受。”
赵小垣被他的气味和怀抱包围,听到他那样说不禁有些心软,闷声道:“谁让你对我不好。”
姜离说:“我哪里对你不好?我把长平殿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了,这样还不够好?”
赵小垣在他怀里微微沉默,而后说:“我不要这些,我想回家,我想见我哥哥。”
姜离的手臂僵住,赵小垣感受到他的变化,心里不由害怕,整个人都紧绷着。姜离察觉到赵小垣的害怕,叹气道:“别怕我。”
赵小垣闻言,身体真的放松了些,说:“你以后别再把我关到黑屋子里面去好不好?”
姜离将他抱紧,说:“嗯,再也不把你关到那里面去了。那你也好好听我话,别再说讨厌我这种话了,知道吗?”
赵小垣在他怀里沉默着。
姜离眉眼沉寂,说:“答应我。”
赵小垣小声说:“可是我想见哥哥,你又不让我见,而且你有的时候是蛮讨厌的。”
姜离闻言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好笑,松开怀抱看着他,笑着说:“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直接?”
赵小垣不解地看着他的笑容。
姜离看着他,脸上笑容越发明显。他说:“不说这个了,你晚饭都没吃,现在肯定饿了吧。”
赵小垣老实地点点头。
姜离说:“等一下,马上就让人给你送吃的来。”他说完对着门口喊道:“锦梨。”
锦梨闻声推开门走进来,姜离说:“去备些饭菜来。”
锦梨:“是。”
没过一会饭菜就准备好了,姜离陪着赵小垣简单吃了一些,吃罢命人准备好洗澡水。消化了些时间后,姜离抱着赵小垣到浴室。
赵小垣在他怀里道:“不用你抱着,我自己走。”
姜离说:“乖,我抱你过去,别乱动。”
赵小垣在他怀里闷闷地说:“明明我可以自己走过去的。”
姜离对他的小嘟囔一笑置之,说:“到了。”
推开门,里面装饰得清透,看上去像是置身于一片清水中。
赵小垣道:“你不会还要帮我洗澡吧?”
姜离似笑非笑地狭促看着他,说:“不可以吗?”
赵小垣说:“是不用,我自己可以洗,你出去。”
姜离说:“我帮你洗。”
赵小垣强烈反对:“不要,我自己洗,我不习惯别人给我洗澡。”
姜离说:“多洗几次就习惯了。”
赵小垣瞪着他说:“你再说我就不洗了。”
姜离只好说:“好,你自己洗,我在旁边的屋子等你。”
赵小垣点头说:“嗯。”
关上门,里面雾气缭绕,他觉得有些闷,于是将窗子打开。脱了衣服往浴池走去,整个人软绵绵地躺在里面。浴池里面放了精油和花瓣,空气里弥漫着怡人的香气。他泡在浴池里,只露出个脑袋,白皙香嫩的肌肤被热水泡得呈淡粉色,墨色长发浸湿,沾着水色像在闪光。
他伸手捧起一堆花瓣,凑近用力闻了闻,而后又无力地垂下手。花瓣回到了水里,四散开去。他低着脑袋,面容寡欢地看着一池的花瓣。
哥哥,我想你,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呀。
一室摇曳的烛火将浴池照得通明,望着摆动的光亮,囚室里面回忆起的画面奔涌而来。
在浴池的热水中,他却觉得发冷,缩着身体抱紧了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在一片明亮之中回忆那些过往。褪去了黑暗的狰狞,似乎终于能不那样害怕地去面对那些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时回忆起这些从来不愿去想起的事情。他只是隐约地觉得自己需要这样做,去面对这些,然后接受它……然后变得更坚强。
记忆随着满室缭绕的香气和水雾慢慢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