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传来一阵一阵的咳嗽声,音调高低起伏,音色尖锐撕扯。秦云下意识地抓紧了被子,蜷缩着身体,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
天亮时,冬日阳光穿过浓雾,显现冷清的温暖。
秦云起床吃了些早饭,带着浓重的睡意往学堂赶去。
新年将至,爆竹声、嬉闹声、叫卖声汇杂在一起,驱走冬天压人的冷意。穿过云瑞长乐街,走过青石路,越过香宝街,最终往前走个几步,便到了学堂。
少言寡淡的脸上多了些困顿、疲累、忧思,白净的小脸如落了乌云的不明朗天气。他一直相信着他的母亲只需在床上休息几日,喝几服药便会好。昨晚那景象让他惊觉病痛的可怖、生命的脆弱、死亡的触手可及。他只能在心里祈祷着,他的母亲过几天便会好,会如以前一样笑着迎回家的他。
苏容安发觉到秦云的不对劲,问他怎么了,秦云摇头不发一言,不愿意多谈。
苏容安在他身边拿书看着,秦云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陪他看书,可是实在太困,一小会的时间便打了几个哈欠。
苏容安担心问道:“你没休息好?”
秦云总算回答了他一个字:“嗯。”
“是有什么事?为什么没有休息好?”
秦云将目光从书上移到苏容安脸上,清秀的眼投映着他的眼,寡净说道:“没事,我看到一首好诗,你看看吧。”
上午散学回家,秦父在家做好了中饭,正端了饭菜在里屋照顾秦母吃饭。秦云进厨房吃了些饭菜,收拾好碗筷后去了里屋。
屋外传来震耳的爆竹声,可以想见其欢腾喧闹的场景。里屋随眼看去,皆是青灰土白色彩,没有鲜艳来昭显新年将至。屋里空气冰冰凉,如青石,却无青石的雅味。
他母亲呕血呕得更严重了,吐出来的血浓稠得很,可以拉成丝。
秦云夜夜不能安眠,他母亲的病情日益严重。
白天上课时,秦云精神总是不能集中,打着哈欠昏昏欲睡。母亲病情的加重在他心里投射了一道阴影,恐惧着回家时死神已光顾。
苏容安自是发现他的困容与忧愁,但他不肯说,他无从分担。
在新年的前一天,苏容安终是忍不住,在散学时拉住秦云,固执问道:“你到底有何事?每日都犯困,与你说话你也总是心不在焉,问你你又不肯说。我们是朋友,你有什么事难道就不能同我说一说?”
秦云别过头,不语。
苏容安急道:“你到底怎么回事,夫子已经责骂了你几次了,你肯定是有什么事,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呢?你到底把不把我当朋友?”
秦云脑袋昏胀,如巨大的海绵充斥其中,挤走血液与氧气,思考乏力。苏容安此刻说的一字一句他都听得很清晰,却不知要如何回答。
只能依旧不发一言。
苏容安抓着他的手停了下来,声音渐渐平缓走低:“你真的……真的……不把我当……朋友?”
秦云心生不忍。
但他无法回答。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思考过他们两人的关系,只是任苏容安待在自己身边。是朋友吗?这个问题他没有想过,此刻一下子也思考不过来。虽不忍见苏容安那样失望,却也无法轻易开口说一句,是朋友。他性格一向如此,每每之言必是思虑过后才说出口的。他并不想敷衍苏容安,所以,只能选择沉默。
苏容安慢慢放开秦云的手,大眼睛不解而受伤,低语道:“我把你当朋友的。”
秦云逃避似地说:“我要回家了。”
他狼狈而逃。
旁边的仆人讨好地对苏容安说:“小少爷,回家了。”
秦云快步穿过香宝街,街道上的人来人往全与他无关。他只想走得再快一点,好躲避背后苏容安的视线。到了青石路,他才倏然放慢脚步,猛喘了口气。这里如常地安静,自有一股隽永与温情,以及长久伫立淡看屋起屋落后的智慧与孤远。秦云走得累,心里积着对母亲的担忧与对苏容安的愧意,而昏昏胀胀的脑袋疲于思考,全身困倦无力。
回到家,一进门便是阴悒的苦药味。
秦父在厨房煎药,拿着一把蒲扇扇着药炉,面孔被生活压得阴霾重重,显露疲于奔波的劳累。见秦云回来,秦父唤他看一下药炉,他去热好饭菜。
秦云将书放在厨房的木桌上,接过蒲扇,坐在药炉前的矮凳上,一下一下扇着。药味混合着空气钻入口鼻,窜进脾肺。光是闻,就能想象到舌尖碰触到那浓黑的药汁时,因苦而颤抖。
秦父热好饭菜,秦云迅速吃了些午饭后,进到里屋躺到了床上,伴着药的苦涩与偶尔几声虚弱的咳嗽,入睡。
睡梦里,光怪陆离的画面奔窜,待父亲将他唤醒,穿好衣服,梦见了什么便全不记得了。他的母亲躺在与他遥遥相对的床上,闭着眼。他收拾好,拿上书,向学堂而去。
站在学堂的门口,一眼便看到座位上的苏容安。
苏容安垮着脸没什么兴致地坐在自己位置上,秦云一站到门口,他就立即察觉,大眼睛看向他。
两人对视,觉得尴尬,又双双移开眼。
一下午,两人上课都很心不在焉。
今天是今年上学的最后一日,新年将至,明日开始放假。
秦云端坐于椅上,屋外树干赤裸,寒风凛冽。他偶尔偷瞄苏容安几眼,便能很清楚地知晓他的情绪。
苏容安与自己不一样,他不藏心事。开朗、乐天、喜笑、活泼、善谈,这些他所拥有的,自己几乎全都没有。他的表情落落寡欢,很明显地在走神。
秦云将他的表情纳入眼底,安静收藏,细细思量。
长时间以来,苏容安陪伴于他身旁,以至于秦云都已经习惯了他的声音、欢笑。当苏容安对他发问时,他不知道要如何作答,如何定义朋友这个词,因为身边似乎一直以来都没有朋友。他总是能轻易地将别人拒之门外,总是思考得过多,总是敏锐至极。讷于言,藏心事,这样的他,难以与人亲近。
即将迎来新年,夫子对他们不似往常那般苛求,对于秦云与苏容安的恍惚和走神,也只当没看见。
散学时,苏容安闷闷不乐看了眼秦云,又迅速收回眼,埋着头整理东西。秦云低着头安静理书,清瘦的身体显得单薄,白净的脸上挂着淡淡的黑眼圈。
苏容安收拾好东西后走出学堂,此刻大多数学童都已经离去,只剩了其他的五人与秦云还在学堂内。
秦云一直低着头,却将苏容安的一举一动静观于心。他踏出屋门的时候,秦云的手微微停滞。
人离去,风拂过,思立片刻,颓然。
其他五人说着话收拾东西,一时起了玩心,一个叫金辰的孩童将书往后一扔,原意是掷向玩伴李珂然,却失了力道稳当当掷到了秦云脑袋上。
秦云被砸得颇痛,有些恼意地看了眼金辰,将抛在地上的书拾起,轻掸去微尘。金辰与其他几个玩伴相视一眼,吐了吐舌头走到秦云身边,说:“呵呵,没弄伤吧?”
秦云将书递给他。
金辰接过书,伸手去摸秦云的脑袋。
秦云头移开,金辰的手扑了个空。他静看金辰,花开无声,说:“没事。”
金辰说:“我们等下去买蛐蛐,你要不要去?”
“不去,我家里还有事。”
“那去蹴鞠、捉迷藏如何?”
秦云摇头,说:“我不去。”
一个叫尧龄的学童对着金辰喊道:“金辰!”金辰抬眼一看,一块金色锡纸包着的糕点正向他这边飞来。好死不死的,再一次砸到了秦云脑袋上。
秦云蹙眉,迈过抛在地上的糕点,向门口走去。
然他走了两步,又一个东西砸到了他身上。身后传来尧龄嘻嘻哈哈的笑声,仿佛碰到了十分好笑的事情。
秦云心里浮动着不悦与火气,他本就因母亲的病情而心情阴沉,再加上苏容安的事情,使他的心情越发混乱。
他性子一向静谧,却不代表没有脾气。
秦云转身,皱眉冷眼对向尧龄。
尧龄手里把玩着一块玉石,笑嘻嘻直直往秦云脸上扔去。秦云静立着,稍稍移动身体,躲开掷过来的玉石。
尧龄见没砸到,甚是不满意,怒气将手旁的一本书抛了过去。
秦云又是一动,躲开飞过来的书,开口道:“好玩吗?”
尧龄又向他扔去一本书,力道很重。
秦云侧身捡起地面的玉石,力道不轻不重地砸向尧龄,准确砸到他的身上。
尧龄被砸了,越发生气,直呼道:“你敢砸我?”
秦云寡淡回答:“我只是把你的东西还给你而已。”
尧龄在家里霸王惯了,难得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他刚才砸向他也是觉得秦云性子软弱,欺负一下没什么。不料没能欺负到他,还在玩伴面前跌了面子,心里的气顿时极为不顺,一心想着要挽回威风,宣告自己的胜利。
他疾步走到秦云面前,狠狠推了他一下,叫嚣道:“谁说我那是砸你,我那是送给你的!”
秦云知他是故意挑事,与他讲理也是讲不清,嘲讽道:“你不知道礼怎么用,就先去问你家里人,问清楚了再来送。”
尧龄捡起一本书狠狠砸向他,这一回因离得近,秦云没能避开。
尧龄怒道:“我说礼怎么用便怎么用,别以为夫子称赞你就了不起,告诉你,这里我最大!”
秦云正欲还手,金辰挡在两人中间,说:“好啦好啦,别吵了,尧龄你快收拾东西,还要去买蛐蛐呢。”
秦云却不罢休,说:“给我道歉。”
尧龄道:“道歉?你做梦!就凭你也想要我道歉?”
秦云将地上的另一本书拾起,狠狠砸向尧龄的身上,说:“那我就把你送给我的东西一一还给你。”
尧龄是小霸王心性,被这一砸,受不了这委屈,急冲冲推开金辰,直接便要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