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永安福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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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秦云第一次见到苏容安的时候,是福乐十年。

苏容安,字子天,生于福乐二年。

容安此时年少,是小学堂的一普通幼儿,于永安无名。幼年时的他,好玩,可爱,开朗,乐与人结交。或许他这心性从未改变过。无论世界给他怎样的污水,都不曾迫他低头。他与秦云,简直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人。秦云一直都不太明白,这样的他们,怎么会成为朋友。

秦云知晓自己的性格不讨喜,但他改不了,从骨子里带来的东西怎么磨都去不掉。他不善与人结交,甚至是厌恶与人结交。他了解他自己,却也不了解他自己。不了解或许是因为懦弱,不敢狠狠地面对、直视、探究自己。

福乐十年,秦云因迁家而来到苏容安的学堂习书,那时他们八岁。苏容安的家境好,是富裕人家,且是个书香士族。他自幼饱览古书,与其家人长辈交流谈学。在家庭的熏染之下,从小便文采斐然,见解独到深刻。他才学的造诣,除了家庭的原因,秦云觉得一定还因为他是个天才。

说到天才这个词,永安城的每一个人首先想到的应该是一个叫炎彻的人。但秦云想到的是苏容安三字。

炎彻,福乐二年生,得一高人批下命签,命签只有二字,然此二字足以令他为世人所期盼。这二字,便是天才。

天才,世间有几人能担此名号,名至实归、问心无愧。

秦云到学堂不到一日的光景,便于一众学童中记住了苏容安。能不记住吗?才一个上午,夫子便赞了他三回。而且夫子只称赞了他,没称赞任何其他的人。

他如此显眼,以至于秦云不禁侧眼偷瞄他。

那时阳光充沛,空气里有些许温燥的味道,像熟透的麦田。容安那时正坐在凳上,手趴在案几上。他身体小小的,脸有些许婴儿肥,白白净净很可爱的模样。明亮的阳光穿过窗牖照在他身上,他拿着一本古朴封面的书,与四周的学童笑得欢乐。

秦云静默观之,然后眼观鼻,鼻观心,收回视线,摊书静坐。

幼童皆爱玩,有幼童的地方,一般多喧闹。

秦云那时八岁,也是幼童。

然他向来不善言辞,藏心事。这样的性格,使他难以与人熟络,也难以表现出热情。

静坐温书,任阳光充沛绿叶丰茂,不动于心。

他家底微薄,父母皆不识书。此番能来到这学堂习书,还是因了他父母的一位故人的缘由。这故人破落不堪时曾受他父母一些帮助,现今显贵了,便来报答曾经的滴水之恩。如若不是这位显贵之人资助,凭秦云自家的家境,是难以来到这学堂的。

他才八岁,还是一个孩子应当春花烂漫,笑眼无邪的年纪。

但他知道这机会来之不易,知道自己与周围的孩子不一样,知道他的父母对他有巨大的期望。

他的父母,世间普普通通的一对夫妇,不知诗歌三百,不晓月下花前,他们安分而勤劳地做事,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朝一日鱼跃龙门,成为富贵人家。他们把往后生活的期待全部放在了他们儿子的身上,眼神关爱而殷切。

这一切,他都知晓。

八岁的他说不出太精致的话语,却大致能感受到他的父母对他所怀有的那种倾尽了一生的美好希冀。

因为要来这学堂学习,他父母还特地为他做了两套好料子的衣裳。拿到新衣服的时候,他心里很是雀跃,一向寡淡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孩童式的兴奋与开心。次日他怀着期待穿上了漂亮的新衣服,清亮的眼睛黑乎乎闪着光芒。那料子摸起来舒服极了,颜色也比以往穿的布衣服靓丽鲜艳,据说是绸缎面的。

小小的秦云长得很秀气,白净模样,清质如竹。

穿着难得的漂亮衣服去了学堂,见了一屋子的人后,那藏于心底的小喜悦便没了踪影。一屋子年纪相仿的孩童,全都穿着贵气的衣服,一套一套,好看得不像话。大大的腰带束在他们腰间,腰带上织着与衣服极其相配的各色图案,腰侧挂着玉佩、香包、缀金红绳等。与这些人相比,他身上的衣服虽不至于显得寒酸,却也是简单得很。

夫子将他安排在稍微靠后的窗牖旁边,与苏容安隔了两排。

下了一堂课,中间休息的时间较长,与周围的嬉笑吵闹相比,他显得安静得过分。小孩子大抵都是充满好奇的,他才看了半页书,便有几个孩童来到他身边,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问题的内容大概是你叫什么名字,以前在哪里习书,要不要一起玩之类的。初到新环境,饶是一向静默寡淡的秦云,也有些惴惴不安,更何况他与他们之间,隔着巨大的门户差异。光是这一点,便足以让他内怀自卑。他怀着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谨慎回答一系列问题,生怕一个不注意便失了礼,被人笑话。

一堆围着他的人里面,便有苏容安。

苏容安着鲤白色的窄腰宽袖锦袍,腰间缀一块温润似水的上好白玉。他笑着荡开了嘴角边的两个可爱酒窝,明亮的大眼睛柔和地微微眯起,说道:“我叫苏容安,字子天,等下散学了你来我家玩可好?”

苏容安的笑容晃得他眼疼,眼花。

见他没有回答,苏容安伸手去拍他,锲而不舍地问:“好不好?”

秦云望那些将他层层围住的孩童,头有些发晕,那些停不下来的话语显得极为吵闹,让他耳边不由嗡嗡作响。

秀静寡淡的面容破了冰,蹙了眉。

苏容安心细地注意到了他轻微的蹙眉,顿时明亮的眼睛睁大,笑容风化凝固散去,留下不解与错愕。

秦云再抬眼,便见他那有些凝滞的表情。

两人四目相对,穿过彼此清澈的眼看对方的灵魂。

眼就是这样神奇的东西,彼此一个相望,便传达了万语千言也难以叙说的内容。有些表达太过深刻或动情,语言承载不了,只能透过眼睛投递。

秦云看着那双眼,情难自禁被吸引。那双眼,明亮透彻,有他向往和难以拥有的内里。

很久以后,苏容安依旧能清晰地记忆起这一次对视,以及他的蹙眉。秦云在他的脑海里,如竹如梅,孤寒寡淡而清雅。那双眼仿若藏了无数密语,而每一句都是宝藏。

回过神来,秦云先收回了视线,懊恼自己的失态。

眼睛没了可以对望的对象,略是一愕。看去,秦云已摆正自己的脑袋,微垂着,望不见那双黑乎乎的眼。

四周依旧吵闹,小孩天性,即便秦云没有热烈回应他们的问题,也不尴尬恼怒。苏容安心里猜想秦云此刻估计不太开心,便对围着秦云的一圈人喊道:“走,去外面玩。”

这一喊,四周的人立即散得七零八落,秦云身边一下子空旷了起来。

苏容安故意走得稍迟,趁着无人,将脑袋贴在案几上,试图看清秦云的神色。秦云正感觉旁边围着他的人少了许多,轻出了口气微微抬头。不料一抬头便对上苏容安放大的可爱面容,且他正两眼直直看着自己,这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见秦云被吓到,苏容安弯唇一笑,两个酒窝漾得极为好看。他轻声问:“要一起出去玩吗?”

秦云摇头,手放于案几上静默翻书。

苏容安说:“散学后去我家一起温书如何?”

秦云不答,状似没有听见,继续阅书。

苏容安又小心问道:“那我去你家温书,如何?”

秦云阅书的视线停顿住,表面不动声色,心里翻起几层波浪,复而收敛心神,继续阅书。

苏容安大眼睛盯着眼前不发一言的人,似还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咽下没有说出口。

上堂后,夫子讲解了些上堂课没能讲完的古学,之后便让学童们背书、临摹书法。一屋子学童手持着笔杆,煞有介事地下笔书写。学堂内散着墨香,卷着孩童们偶尔的私语声。

屋外阳光愈发充沛,挥霍而下,散落金色琉璃。

中午时分,学堂大门外立着一堆仆人,待散学时将自家小主人领回家。

一散学,孩童们被一个个仆人带回家。

秦云慢吞吞收拾物什,待外面喧闹散去,才缓步出门。

然他一跨出去,便错愕了。

苏容安竟等在那里,挂着笑吟吟的面容。

小而清瘦的手下意识抓了抓衣服。

苏容安问:“你家住哪?我等下去找你玩好不好?”

秦云杵在原地,小手捏着光滑亮丽的宽衣袖,不敢看苏容安。

苏容安跑至他身边,关怀开口:“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秦云手握得更紧,自卑如污水在心底肆意流过。

他如此宽厚,毫不计较自己对他那般不理睬的态度。这如同一个残忍的提示,在轻蔑地警告自己,他们不是同一类人。无论是家境,还是心性,都不是同一类人。

秦云用力拿住手里的书本,无表情地回答:“没事,再见。”

他不看他一眼,绕过他安然离去。

苏容安站在原地望着秦云的背影,直至背影渐淡,才呼喊道:“喂,你家住哪里啊?或者你等下来找我?”

背影愈淡,无人回应。

旁边的仆人拍了拍小苏容安,温和笑说:“小少爷,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