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舟说完,就沉默地看着过往的人群。
“叭……”
远处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聚做一团的人顿时溃散,像是一支溃不成军的队伍,疯狂的流散到各个方向。他们提着包,拖着箱子,牵着小孩,还要照看身后拿着行李的妻子或是丈夫。窃窃私语的人们这时都只是可以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汇成了一条暴躁的河流,在地上流到各个角落。
“知道吗?每到这个时刻,我都觉得很轻松。有时候整个人都会瘫坐在地上。”在人群走后,我站起身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口里呼出的雾气对着空气奔腾,把空中的雾霭都缓缓冲散而去。
刚才还是人满为患的广场,瞬间就空荡荡了。周舟昂着头仰视着我,从嘴里也吐出一口丰沛的雾气。她这样,让我想起了每天早上,弄堂里一个经常和我说话的男人,我对**的理解大部分也是从他那里得来的。他没有结婚,对那些**说的却是绘声绘色。我曾经问过他原因,他拿下嘴里的香烟,对我说,这是个秘密。说完他就把嘴里的烟雾对我脸吐出来,然后又潇洒的把香烟放回嘴里。等我咳嗽完,把面前的烟雾拂去,他已经和那些同行的走得很远了。
想起香烟,我就从怀里拿出了江家胜喝的白酒。这是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从家里拿出来的,他把这瓶酒放在了原来的位置。
“这是什么东西?”周舟看到我从外套里面拿出了一瓶黑乎乎的东西,目光都汇聚到了在它上面。我没理会她,打开瓶口的塞子。塞子是江家胜用一张揉成的纸团做的,纸塞子一打开,鼻子就受到了从瓶中溢出的酒味。
酒味进到鼻腔,酒精里的刺激气味就开始发作。刺鼻的酒味在鼻腔蔓延,再进到心脏中。胸膛立刻就像是烧起了一股大火,整个心脏都有了想要哭的感觉。
“你怎么了?”周舟看到我的脸红通通,手里又拿着一瓶奇怪的东西。她站了起来,一把抢过我手上的酒瓶。没一下,周舟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咳嗽的音腔里带着哭声。她也许没有喝过酒,闻到酒味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我接过她手上的酒瓶,对着嘴“咕噜,咕噜”喝了两口,喉咙里瞬间就像是被心脏里的大火烧到了咽喉。整个人都难受极了,最后忍不住,我低着头咳了沙哑的几声,嘴里就伴着口水吐了一点的酒水。
“这是酒。”我用手抓着脖子,嘴对着地面还是吐着。即使吐不出什么来,但这样的徒劳动作可以让我心里感到一点安慰。咽喉里的灼热感,在不断支援而来的口水中,感觉慢慢减轻,人也好受了很多。
我抬起头,周舟也是和我的动作相同,只是她的样子看起来显得更加夸张。她天生有些扭曲的脸,在受到酒精灼热的折磨下,表情看起来会比普通人还要痛苦,也还要真实。换做一个不知道周舟面貌的人来看,一定会觉得她此刻非常痛苦。实际上,她比我还要好过一些。酒精在一开始带给她的难受,现在已经好了。
我话说完,就准备把酒瓶子盖好。喝第一口酒的时候,我就是出于冲动,没有太多想要喝酒的想法。在我把塞子盖好的时候,周舟抬起头对我说:“别盖,我也想喝一点。”就这样,整天在角落里被灰尘掩盖的白酒,在遗忘的岁月里散发出了更加香醇的酒味。这些对我来说,不是非常重要。
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它是一瓶酒,可以让人醉的白酒。
周舟拿起黑乎乎的酒瓶,打开沾满酒味的纸塞子,对着瓶嘴就喝了起来。我能清楚地看到,她昂起头时,咽喉的骨节颤抖着蠕动了几下。一喝完,周舟把酒瓶就塞到了我手上,自己也像喝醉了般,立刻把头朝下栽着,接着嘴里就发出断断续续干咳声。
她那个样子让我看到了刚刚的自己。
“样子也不是很狼狈嘛!”我笑着说,“哎,你行不行啊?”我话刚说完,周舟就满脸通红的看着我,气汹汹地说:“谁说我不行了,拿来!“说着就再次抢过了我手中的酒瓶,对着嘴就”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这一次,比第一次喝的时候,她咽喉骨节蠕动的频率更快了。没多一会,周舟又重蹈覆辙。酒瓶一放到我手上,她就由干咳变成了剧烈的干呕。脖子上的青筋都凸现了出来。
我把酒瓶盖好,放到怀里。再去扶周舟,她这一刻,脸上的样子,再也没有人会怀疑她是不是装的了。她眼睛里都是密布的血丝,织起了一张巨大的网。网背后就是她喝酒前的样子,是悲伤的。她在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应该看出来。她的样子,就是悲伤的。在她说出她母亲的死,我就应该看出,她是悲伤的。
把周舟扶到一旁,她还是会有干呕,只是比起之前好了很多。脸上如火烧云的血色也消退了许多,脸上就像是露出了孤岛的浅滩。一片白,一片红。额前的斜刘海也无精打采的趴在额头上,风一吹,头发就懒洋洋地动一下。风一停下来,她挪动的头发就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嗯……嗯……“周舟靠在我手上哼哼着,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她那些胡言乱语我都听不明白,我只知道她现在醉了。
散去的人潮,被按部就班驶来的汽车都一一载走了。来自不同地方的每个人,坐在同一辆车上去到同一个地方。现在又聚起了许多人,他们和之前无数波的人一样,来自不同地方的每个人聚到了一起,等着同一班汽车,去到同一个地方。
我知道所有人都会和这样的场景般,在自己老去将死的那天,和无数个在世界不同地方的人,一起死去。去到那个人们口中还在争论存在与否的神秘世界。但不管存在不存在,我们终将都会在地球上的不同坐标上,埋到土里,变成白骨。
“江东阳,你知道吗?“靠在我手臂上的周舟转了一个身子,这时她的脸庞已经不再是酒精才有的颜色。在大风的吹刮下,她的脸色由红色变成了淡紫色。我不知道酒精的剧烈作用,在她身上体现不出来。
“知道什么?“我望着周舟问。她没有说话,我这时才意识到了,她是一个刚刚喝过白酒的人,还是一个醉酒的人。喝醉酒的人,说出的话半真半假。
在我准备把她叫醒,回去的时候,她接着说道:“我妈被我爸给害死了。”她说的还是这句话,她在见到我说的话。
“我知道,你已经说过了。”
她就这样,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醉了,或者说还没有完全醉。不过现在我也不能走开,眼前的一群人,说说笑笑。有经验的人才会知道这些人其实是素不相识,他们有说有笑的背后只是在想着,自己的汽车到站时间。等到自己要坐的那趟汽车到站,他们就会报以抱歉的口吻,离开这里,和他们正在说笑的人告别,坐上自己要坐的那趟汽车去到远方。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周舟闭着眼慢慢地说着。眼前的人流在不同的涌动,看过了无数次的我,再看到这番场景时,还是会有一种深沉的孤独围绕着我。
“不知道。”我对她说着,自己却是心不在焉的。
“她是被我父亲害死的。”期待的答案,她说的是和上一句相同的话。
“我知道,你已经说过了。”她说着醉话,我也说着梦话。
“在我妈生我的时候,她把麻醉药当葡糖糖输给了我妈。那之后,我妈便再也没醒来过。到现在还在疗养院里躺着。”周舟说到这里,闭着的眼角滑落出了两行眼泪。
我拿衣袖放在周舟脸上擦了擦,眼泪被擦干了,她的脸上却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划痕,那是我衣服上的污垢。原来,不管一件事情再怎么想去消除过去的痕迹,它也会在原来的地方出现一道其他的痕迹。
“后来,我爸就从医院辞职了。他把所有的钱都给了疗养院,把我妈送了进去。那时候我刚上小学一年级,他带着我从Z市离开,去到了沿海。他是和他的朋友一起去的,是去经商。后来他那朋友就成了我后妈,我的脸就是他们结婚的时候烫伤的。后来做了植皮手术,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周舟说的时候,我不敢相信。她居然才是Z市的本地人,她的脸也不是天生的。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这一切的事情也都是因为她的母亲变成了植物人,她的父亲再娶了一个女人导致的。
“嗯,别想了。睡吧。”原本想把她叫醒的我,现在决定让她再睡着。也许睡着,她就不会再想起那些事情了,也许睡着,她就可以暂时忘记自己是谁了。
周舟靠着我的手臂睡着了,我把外套脱了下来盖在她身上。此刻,她不是什么我过去的朋友,也不是什么现在的陌生人。她只是一个与我有着类似遭遇,类似经历的人。
有的时候,我们总是对别人优于自己的方面印象深刻。因为妒忌心和自卑心的原因,我们会把自己缺少的那部分,在别人身上找出来,然后抱着非常羡慕或是嫉妒的眼光记住他或她。用别人身上的东西,温暖自己的缺失的过去。
但是我们忘了最重要的的东西,我们应该记住的是自己缺失的过去,还要看到他们背后的故事。
每一个活着光鲜亮丽的人,背后可能都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心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