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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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心事都是秘密

大雪依旧下个不停,人们也从一开始的兴奋变为厌倦。每天出门都要穿上厚厚的靴子,还要带着大帽子,去哪眼里见的都是白色。

这些天,江家胜皱着的眉头和没消失的大雪一起,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他比以前要平静,也要沉默。看着他一天天下去,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每个人都不能抵抗住岁月和虚弱带来的双重改造,他的安静和他的年龄是成正比的,但是白头发却远远超过了他应有的。

不能出门的江家胜就像是一头困兽,只能安静地等待,等待接下去应该会发生的事情,还有对他的审判。

我在江家胜年轻的时候就学会了独立,因为他不会帮我什么。准确的说,他是为了帮我而不能帮我。不过也正因为这样,现在的我可以帮他。时间把每个人的遭遇和经历发在不同的时间段,那不是叫做宿命,是叫伏笔。在将来的某个时候,你会发现,你曾经痛恨的某段经历成了你后来最想感激的一件事情。它把你未来将要经历的事情提前让你承受,后来你再遇到同样的事情,就会不自觉地发现自己对它已是应付自如了。

所以不要去埋怨你所认为的不堪经历,因为你不知道它在你的生命里给了你一个多么不菲的补偿。

江家胜的手在冬天的低气温下开始恶化,已经不能再去做饭了。我开始和往常一样,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一样。放学回到家中,自己洗菜淘米做饭。在所有女人们已经吃上饭的同时,我还在厨房按照心中的步骤来炒菜。江家胜就在房间里待着,顺便帮忙看着电饭锅里的米饭。

因为江家胜伤的是右手,所以就是吃饭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我就在橱柜的角落里找出了一个满是灰尘的铁匙,只在他吃不到的时候,我才会去喂他。我知道那个铁匙,那是我小时候吃的。我比大多数的孩子更早懂得怎么用这个东西,因为江家胜在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不再用铁匙喂我吃饭了。

在给江家胜喂饭的时候,我越发坚信:时间是最大的债主,我们要把自己年少时亏欠的,一一还给他。用时间来计算的生命其实是一个反着的沙漏,我们年少挥霍的时光正是年老时的安逸,因此我们过早的把属于自己的安逸给用掉了。就这样,年老时候的我们需要重新完成年少的使命。

老去的江家胜也有好处,那就是脾气开始收敛。年轻时候,他身上那种带着刺,让我感觉畏惧的东西消失了。时光担负起了它应该做的事情,把在那些人身上的凸角尽数打磨而完。

所以说,没有不变的人,也没有不变的脾气和容貌。

以前冬天还没有下雪的时候,学校就放假了,只是今年的雪的很早。直到下雪之后的大半个月后,学校才宣布了放假这个好消息。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好消息。放假就意味着可以好好放松放松,和想和的人一起出去玩,可以不用早起,也不用见到自己讨厌的老师,上讨厌的课。

放假前夕,期末考试是每个学校都会做的一件事。这对渴望放假的我们来说只是代表着上学的日子结束的最后一个步骤,一点也不影响我们的心情。但是这只是对大部分我这样的人来说的,韩夜不算在其中。

考试对我来说,只是多上了一天课的事,甚至有时候比上课还要轻松。只要把试卷写满就可以结束了,不用去管写的对不对,做的好不好。

考试完了后,黑老三简单说了几句,就告诉我们可以放假了。

这一天的放学,大家都不是和以前一样急匆匆的赶回家,而是都团聚在教室里,兴奋地说着假期的安排。有的人趁着这个时间,筹备着对自己心仪人的告白,也有人计划着要把这学期以来没有睡够的觉,在这个假期都要补回来。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想着假期要干什么的,也有许多人直接回家去了。或许在一部分的人眼里,假期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无关痛痒的日子了。

顾笙作为班里最受欢迎的人,很多人都来问他假期的安排。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发现,那天站在顾笙旁边的,让我印象不深的女孩是谁。那个女孩就是我们班里一个人,名字好像是叫乔巧。现在她也和那些人一起,在顾笙的位置上问着他的假期安排。这时候我习惯性的看向周舟的座位,她的座位早就没人了。

韩夜走过来说:“江东阳,你假期有什么打算?”他一问,我就想起了江家胜恶化的右手,他在家里躺着还不能干别的事情。想起这,我就只说了一句:“没打算。”

没有人是整天被一件或是好几件伤心难过的事压在心头喘不过气的,在你深深被它们跟随的时候,会在某一刻突然把它们给忘了,然后别人问你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你就又会记起它们。

韩夜看到我的表情,就没有再问下去。一个有心事的人对另一个有心事的人是了解的,所以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触及与对方心事有关的话题。每一个有心事的人,都是会很敏感的。

放假导致大家的心情都不错,韩夜也感觉考的不错。所以回家的时候,他没有和以前一样再为自己的学习烦恼。

回到家中,江家胜没在。他的大外套还在床上,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第一个意识是往楼顶的阳台跑去。我飞快地跑上去之后,楼顶上没人,只有夜晚的大风“呼呼”吹过。我松了口气,然后把破旧的大门关上。

当我回到弄堂过道的时候,听到了厨房里有动静。我走进去看的时候,江家胜正在弯着腰不知道在拾腾着什么。还没走进他的时候,就听到了他累得气喘吁吁的。从背后看去,他就像是一只背着甲壳的老蜗牛。你能看到他颤抖的背梁,还有他正一点一点靠近地面动作,他的头颅被弓起的背完全遮盖住了。他的背就像是一座大山,遮住了所有我想要看到的真相。

我咽喉处的喉结慢慢蠕动了几下,还是说了出来:“你在干嘛?”我的声音在空荡的厨房里碰撞着,把厨房的寂寞给搅得不安宁。

江家胜回过头来,脸上都是乌黑的煤灰。他一张嘴,就看到了他白的发亮的牙齿,比这些天下的雪还要白。他用左手擦了擦脸,结果是越擦越脏。索性不去管脸上煤灰的江家胜,看着我说:“我想把底下煤球漏出的煤灰刮出来,还可以用一段时间。”

我看到他这个样子,气一下子就来了。我吼叫着说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身上带着伤还离开房间,就是说也不和我说一下。你这样样子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她死了,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知道吗?”

我一下子和个疯子般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着些什么。当时脑子里一片混乱,究竟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我一说完,江家胜马上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不过他不知道该怎样来向我解释,他只是站在原地,连双手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好,只得不安的捏在一起,不知道该往哪里安放才好。

我的眼泪又不知道怎么的,流个不停。我曾经以为自己见惯了死亡,母亲和陆霄,还有那几个陌生人的死,早已让我习惯了。习惯到就是死亡也不会再让我感到畏惧和不知所措。但是当我回来看到江家胜不在家的时候,我发现之前的想法都是错的。我内心瞬间涌上了一股极大的不安和恐惧,我害怕死亡,所以我才飞快地跑到了楼顶去找寻江家胜。我害怕死亡,所以在我看到楼顶上没有江家胜身影的时候,我心里的那根紧绷的弦也断了。

江家胜这个样子,很像是小时候的我。玩完了泥巴,带着满脸的泥垢回到家,这时候,江家胜往往还在床上睡大觉。我唯一比其他孩子幸福的就是,不会因为玩得满脸泥垢被父母骂。不过那只是当时的想法,后来我才明白那样被骂其实是一种幸福。

就好像当初,陆霄把他的新衣服给了我穿,他妈妈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一样。那是以后总幸福,因为只有你在他人眼里是重要的,他才会骂你。他或许是担心你因为自己的无知葬送了自己,也或许是因为害怕你的无知葬送了别人。但不管是哪一种,那都是因为爱,只有爱才会这样。

我哭个不停,从小就不知道怎么安慰孩子的江家胜依旧是站在原地不知该做些什么。但是我也不再是过去的江东阳了,因为我不再是孩子了,也不再是需要亲人、朋友的安慰才可以停止哭泣的人了。事实上,他们的安慰只会让我哭的更厉害。

过了一会,我就停了下来。语气尽量平静地说道:“好了,以后这些事就让我来做吧。你的手伤还没好,干不活,不然伤口会感染的。“江家胜木讷地点了点头,在湿抹布上擦了擦手就回房间了。

或许江家胜正在为我改变而感到惊讶,如果他想到了这一点,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我正在为他的老去感到难过。

我想他是不知道的,因为心事就像是秘密。秘密就是不能对人说的,我和江家胜就是两个心怀心事,又不能对人说的秘密。

这就是我和他的心事:江家胜老了,我开始长大。他终于还是朝着他的归宿走来,而我,正在自己的宿命途中缓缓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