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胜在车站出现过一次后,我后来也曾经去找过他。他就像失踪了一样,我没再看见过他。在那几天,我有一种比失去外婆还要恐慌的心理。一直到几天后,江家胜在迷失的人海中再次与我重逢,我的心才开始放下来。
那天和周舟分别回到家里后,外婆依然和每天一样把饭菜做好了在家里等我回来。现在的弄堂渐渐被我遗忘,每次走过时,只把它当做通往光明之前的一道必不可少的黑暗。
人在有了新的依仗时,往往都会抛弃旧的依赖。在新的依仗面前,他们有了新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开始的时候都很凶猛,可以毫不费力就打败旧依赖在心里形成的地位。
打开房门,外婆刚刚摆好碗筷。她像是可以预知我什么时候回来一样,总是可以准时的在我回来的前一刻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我回来见到的就是,在一切刚刚准备就绪的时候,我就出现了,享用着她为我准备的晚饭。
房间里除了坐着我和外婆,还有睡在床上的江家胜。今天的他没有再打如雷的鼾声,他躺在床上安静的睡着。
“他累了,让他睡吧。”外婆把桌上两碗饭的一碗满的给了我,自己吃另一碗少的。她没有牙齿的嘴巴吃起饭来特别的困难,每一粒米饭对她来说都是和尖利的石子一样,难以下咽。
江家胜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可以听到很长的呼吸声。它让我想起了自己跑着去车站时候的呼吸,也是这么长。Z市的冷风吹起来也是这么长,显得是在非常遥远的地方赶来的,平静的占领整座Z市。
江家胜的一觉睡到了半夜,他半夜在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我还没有睡着。失眠的夜里会把夜晚拉得很长,在我以为只是过了一会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半夜。外面的夜色和暴风雨来临前夕时的景象相同,黑压压的乌云从天空之上倾泻而下,下一刻就是要毁灭这座城市。
他轻轻地把被子盖到了我的身上,那是我在上床的时候盖到他身上的,现在他又还给了我。然后他又把身上的旧外套盖到了外婆身上,外婆这个时候居然也没睡。她含糊的说了一句:“穿上吧,外边冷。”江家胜也没有再推辞,只是默不作声的把外套穿上就离开了家门。
在这个夜里,三个将睡未睡的人怀揣着各自的心事失了眠。
江家胜关上门的时候,过道里奔袭的冷风在门缝的夹口里传来了一阵气势凛冽的吼叫。如果是下雨的话,它就是吹响了暴雨降临人间的冲锋号角。
江家胜熄灯关门走后,背对着我的外婆说了句:“这性子,就和淑珍是一样的倔……“她又叹了口气,我才听到了一个老人在睡觉时该有的微弱呼吸声。带着悠长,缓慢又衰微的声音。
外面的夜色正浓,江家胜也正在夜路上进发到某个地点。去到一个可以让他身上的力量得到发挥的地方。
大风整晚都开始不安宁,在人们还未苏醒过来的时候,我在失眠后短暂的沉睡中,心脏又一次获得了跳动的机会。只有在外面我才是作为一个过早醒来的人,在这个弄堂里,每个人还有忙碌的老鼠和蟑螂早已醒来。
在弄堂这个地方,最有活力的时候是所有人开始歇息的时候。只有所有人开始歇息的时候,弄堂里的这些为生活奔波的男人女人们才得以有喘口气的机会。在生活这个巨大的发条上,他们不知疲惫的与其他扮演发条上一部分的人们默契的配合着。他们不会疲惫,在生活的面前,他们绝望过、麻木着,不过却绝不会疲惫。因为他们要活着。
活着,对他们每个人来说,是一件那样美好的事情。他们和在蓊蓊郁郁树林中底下的小草是一样的,可以在每天清晨吸收到从树叶下投射下来的碎光就是幸福的。这就是弄堂里人们的生活,要求简单,活着不简单。
每天都是这样,作为他们当中最后一位出门的成员,我的脚步比起他们还要慢得多。我只要在规定的时间里,可以不迟到的到达学校就可以了。因为这样,我对他们的匆忙和忙碌并不能感同身受的理解。
走出弄堂的时候,幽蓝色的天光顺着迷茫的雾霭,闪烁着黑色的光。把每个人都沉浸在梦的怀抱里,只有那些不被造物主宠幸的人才会看到真相。他们就会早早的推离怀抱,投身到巨大的生活发条里运转,为整座庞大的Z市发动运行的动力。
黑夜对于弄堂里的男人女人们来说才算黑夜,他们会在那个时候倒头大睡。那些在黑夜里有着比白天还要活跃的生命力的人,黑夜对他们来说只是为肉体找一个放纵的借口。
走出逼仄的巷道,眼前的视野一下子就开阔了起来。一群和弄堂一样身份和命运的人们走在街头,他们做着各种营生。在这个冬天里,他们是最勤劳的人。
“江东阳。”走在前面,后面传来了周舟的声音。我停下来等着她,顺便把脖子上的围巾理了理,让它戴着感觉起来更加的舒适。
周舟的长发用透明的皮筋扎了起来,风一吹,后面和马尾一样的辫子微微晃动。她脸上的笑容比起以前多了许多,性格也比以前开朗了许多。她的样子很容易使我想起小时候陆霄还活着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我也和周舟现在这样。
“喏,给你!”她伸手从肩上的背包里拿出一袋鲜奶。我接过它时摸起来还是热的,应该是刚刚用热水烫过的不久。闻起来带着一股纤维和牛奶的气味,还有一种纸壳的印刷的刺鼻气味。我知道这种气味,这是我们课本的气味。每次打开课本时,教室里都会飘着这样一种气味。
“你不喝吗?”我看着周舟一脸笑意的样子,感觉温暖又落寞。她的笑容里,我找不到自己的一点影子。
“我才不要喝呢!我妈每天都要逼着我喝,我现在一看到它都快要吐了。”周舟表情痛苦地摆摆手,好像是生怕我要她喝下这牛奶一样。我看着她这副样子,忍不住地笑了。
“嘿,你也有害怕的东西啊!”这句话一说出口时,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周舟听到后,眼神中失落的表情瞬间就涌现了。
“谁的心里没有害怕的呢?“周舟轻声说完就一声不吭的自己走着。我也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想要安慰她点什么的时候。她笑着对我说:”没关系。“我动了动嘴唇,还是放弃了要开口的想法。
走到大门的时候,门卫看我和周舟的眼神很怪。这里的门卫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男人,平时就戴着一副大的老花眼镜看着旧报纸,偶尔看着进来的人咳嗽两声。来人大多是学生,他们都会把眼神撇向那一个小小的玻璃窗。看到的会是一张巨大长着雀斑的脸,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几百度的老花镜。
和往常一样,教室里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着。男生大多都是讨论游戏和女孩,女生讨论较多的则是男明星和学校的帅哥。偶尔几次也听到他们谈论过顾笙,也听过她们讨论过他。
顾笙和韩夜是他们当中最安静的,他们两个都做着相同的事情,那就是趴在桌上做着永远写不完的数理化。
我和周舟在教室很少有过沟通,都是在放学到回家和离家到学校的这段时间在一起有过交流。除了顾笙和韩夜,我和周舟就算是班上的另类了。
“你们听说了吗?”班上的刘凯对着其他人吼着粗嗓门。
很快就有几个男生凑了上来,刘凯要说的只是他看见隔壁班的校花和哪个高年级班的男生勾搭在了一起。这些的话题,每天都会有,永远不会在这群人嘴里断绝。这让我想起了弄堂里那些女人们。
“江东阳。”周舟突然喊了我一声,正在发呆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下。
周舟的位置是在我的左边的前一排,和我是斜对角的距离。
我看着她,问到:“怎么了?”她说“你过来一下”,我走出座位到了她的位置。这时候,我看到刘凯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神色。对此,我早就习惯了。他永远都是那一副巴不得别人出洋相的想法,他好去吼着大嗓门来哗众取宠。
我走过去的时候,刘凯也神秘兮兮的跑到了周舟后面的位置坐着。我走过去说:“怎么了,周舟?”周舟犹豫了一下,她咬着嘴唇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话想要说出口。
过了几秒钟,她又恢复了以前的笑容。她笑着说:“你能不能帮我把抽屉里的一颗钉子弄一下,放书包的时候容易把手割破。”我看了一眼她,说了声“嗯”,就绕到周舟旁边的一个座位上,周舟这时候也起身给我让地方。
我蹲下身子,眼睛看着她抽屉里,把手探进去摸索着钉子的位置。这时候,我听到身后的桌子一响。等我回过头来的时候,屁股被狠狠踢了一脚。失去平衡的我,手一下就滑进了抽屉,手掌立刻传来一阵刺痛。我想要去把手拿出来的时候,周舟从背后拿出了一个垃圾桶直接就罩到了我的头上。接着,我就听到了嘲笑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贴着垃圾桶,笑声被放到了无数倍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刘凯那一声“周舟,干得好”,像是一声巨大的喝彩,传到我的耳朵里来就像是一枚原子弹轰在了我的身上,把我炸得血肉模糊。
我拿带血的手取下垃圾桶的时候,脸上沾满了恶臭的垃圾。我用带血的手掌拿着垃圾桶看到的是周舟一双惊恐的眼神,旁边还站着得意忘形的刘凯,顾笙在不远处对我冷笑了一声就没再看我。
“啊……”我举起垃圾桶就要朝周舟头上砸去的时候,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牢牢抓住了我。我骂了一声“滚开”,挥手就要打到他的脸时,他的样子让我举在半空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韩夜,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