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弄堂,里面还有外婆做饭的气味。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回到弄堂就不仅仅再是回家,还可以得到外婆做饭香味的青睐。
饭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冒着热气,像是刚刚战败冒着硝烟的战场。外婆今天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疲惫,眼袋也都变得沉重了许多。饭桌上的外婆比起她做饭的活力差了很多。在做饭的方面她比弄堂的女人们还要显得年轻,在吃饭方面才可以看出她的真正年龄。
“东阳,外婆过几天就要走了。”外婆的语气有些低落,她并不是和我想的一样,对离开生活多时的故乡会产生思念。“外婆,你想回到冷水镇吗?”对于故乡,我毫无记忆。在我的脑海里,医院是我的第一故乡,弄堂是我从出生长大的故乡。
外婆抬头用她昏白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低头把夹的菜放到嘴里。“有什么想不想的,人老了,在哪都是一样。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了。”外婆的话听起来凄凉,但想想又说得没错。
不管外婆怎么说,她的心里应该还是想回到冷水镇的。那里有她一生的记忆,她死去的丈夫、儿子和女儿也都在那里。只有在那里,她才会觉得死亡是终结等待的解脱。否则,死亡又会是一种等待。这样的等待才会是漫无止境的,用多少年也不会得到解脱。
“回去也挺好。”我淡淡地说了一句。
对于一个有故乡的人来说,没有比回到故乡终老死去还要幸福的事了。
外婆不说话,吃着饭。嘴里发着“呼啦啦”的声音,这是她在慢慢用没有牙齿的嘴巴咀嚼食物的声音。
离别的夜晚总是很长,把人们弄得手足无措。睡不着觉,说不出话。它硬生生的把所有想要说的话化成了急促的呼吸,在夜里一下又一下的跳动。在跳动的时候,还是会有人觉得不舒服,会把它当做话说出来的。
“东阳,以后有时间记得回冷水镇看看。”外婆的话和她发出的叹息一样,沉重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嗯,以后我会去的。”听到外婆说冷水镇的时候,我就想去那里看看。就算没有故乡,也还是可以去冷水镇看看。冷水镇是个充满记忆的地方,死去的母亲是在那里诞生。总有一天,我会去冷水镇的。
“好了,睡吧。”外婆说了句象征“晚安”的话,就听到了她的呼吸声轻轻在空气中颤抖着。
在离别的气氛里又过了一天,这一天还没有见到江家胜,周舟也和昨天一样。变得完全不同,既不是最初的那个周舟,也不是后来的周舟。
今天,我在要换下的衣服兜里发现了几天之前,顾笙扔的信封。我拿出来看时,皱巴的信封上还带着我衣服的汗味。白色的信封上还带着黑色的印记,添了几分旧样。看着这样的信封,我早已想不起周舟当初给我的原样了。
心里有一种强烈想私自拆开信封来看的欲望,拿着手里的信封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拆开看一看。
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白色的卡片。上面写着:
你在我眼里是一个优秀的男生,我在眼里或许只是一个很差劲的女生。我相信:你在别人的眼里也一定是个优秀的男生。你的一举一动,都十分的吸引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我相信自己。所以,你能和我做朋友吗?最普通的那种朋友。我没有好看的样子,不过我会认真对待我们友情的。落款是周舟。
纸片上的字写到这里就没有了,也就是写完了。这就是周舟当初对我说的,要亲手交到顾笙手里的信。
“你真是个天真的笨蛋。”我突然哭了起来,不知道是在为周舟不值,还是在怪自己对周舟的误会。
这就是真相,就是周舟那么严肃认真对我说的事情。这时,我忽然想到她第一次和我说话的时候,“我们可以做朋友吗?”那一句话也是那么的严肃和认真,对顾笙,她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
把信重新折起来,放到了衣兜里。带着它过了一夜,第二天拿着它出了弄堂。这时候,周舟还没有从巷道出现。也或许是已经走了,只是我没看到而已。摸了摸兜里的信封,它还带着我的体温躺在衣兜里。
到了学校的时候,周舟已经到了。她对顾笙已经没了往日的迷恋,就是连放学后也不再坐到他的位置上去了。在班里,韩夜就好像和顾笙较上了劲,什么都开始和他争。两个人在其他人眼里就是两个疯子,没有人理解他们俩的这种争夺。如果他们知道韩夜的心事,对着一些也许会明白。不被理解的应该只是顾笙。
放学后,我走到周舟的位置上把信交给了她。“这是你给他的。”我拿出兜里的信封,放到周舟的桌子上。这个时候,顾笙折返回了教室,刚好看见了这一幕。不过他没有太在意,回到自己的座位把一本忘了带回去的书塞进了书包里就转身走了。
顾笙走后,周舟望着我。我知道她想说什么,“那天和他打的时候,他扔到了地上,我就给捡了起来。现在把它还给你。”周舟看着信封上的皱纹还有脏兮兮的黑点,伸手把它放到了书包里。
“你一定拆开看了吧?”她问得很平静,没有惊讶也没有生气。“嗯,看了。”我回答的时候,她背起了书包,对我说了句“回去吧”。我顺手抄起椅子背后挂着的书包就跟了上来。这时候,校园里还有几对小情侣在慢吞吞的边说边走着。偶尔还能听到几声他们的怪叫。
“是不是很好笑?”周舟一句话把我视线从十几米外拉回到了身前一米的她身上。我问:“什么?“也许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周舟话里的意思我还没明白。她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在说我明知故问。见我还是没有回答的意思,她说:“信里面写的是不是很好笑?”
她的眼里已经是满不在乎的神情,让我已经看不清她的想法。她还喜不喜欢顾笙,还是从未就喜欢过。
“不好笑。”几经亲见死亡洗礼的我,早已是淡漠的不能再淡漠。就是听到外婆讲起那过去的事,她抱着头痛哭的时候,我也没陪她一起痛哭流泪。
周舟也没再回话,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连接在我的脚下。我沿着她的影子跟随她向前走,冷风吹过来。周舟的影子在地上晃动着,看着她的背影是那么的模糊。走过马路,走完街道,就到了巷道。
这一路上,周舟没再说一句话。
逼仄的巷道在雾霭的遮掩下变得短暂,只是一会,我就到了家门前。周舟回头看了我一眼,看不出眼神里的意味。接着就踏入了雾幕中,她的背影成了一团黑色的浮影飘飘荡荡的到了前方。直到彻底陷入到了万劫不复的雾里,看不到一点踪迹。我的目光才罢休的转了回来,看向黑不隆咚的弄堂。它的尽头,闪烁着一个微弱的光点,那是从尽头的天窗上投射下来的阳光。
那个光点的下面,曾经坐过王寡妇、坐过那个老女人。现在的她们都在另一个地方重聚了。
入冬以来,弄堂里的臭味少了不少,爱出来活动的蟑螂和老鼠也不见了。走在弄堂里,除了一个个紧闭的大门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对着每个走过弄堂里的人以外,再不见其他。
这个时候,女人们都在厨房里做着饭。也许是天冷,就连爱说话的女人和充斥的香味也懒惰了许多。除了我的脚步声,只有十分虚弱的窃窃私语。
“外婆,你今天怎么这么快就把饭做好了。”我看到外婆已经做在了房间里。一桌子的饭菜摆在桌上冒着热气,还摆着三个瓷碗和三双木筷,比平时多了一个人的位置。
“呵呵,看到时间你差不多回来就提前做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外婆的样子落寞了不少。
“外婆,你是不是想回去了?”对一个一辈子和土地依偎的人来说,离开土地对他们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外婆的表情惊愕了一下,她颤抖着双手把盛好的饭放到桌子上。她一个一个的把饭盛好,直到把三个瓷碗都添满米饭为止。
她没有说,我也就没再问。
“先别吃,等你的父亲回来再吃。”外婆把饭盛好了就眯眼打起了瞌睡。她一说,我才发现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江家胜了。
“咯吱”一声,门打开了。首先看到的是一只沧桑的大手,长期拿酒瓶的手指变得弯曲了。
江家胜回来了。
门打开,江家胜的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房间。“啪”的一声,他重重的坐在了椅子上。外婆慢慢睁开了眼睛,正前方坐着江家胜。外婆把盛好的饭推到了江家胜的面前,“吃点饭吧。”
坐着的江家胜像是没有听到外婆的话一样,眼皮都不曾抬动一下。整个人就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呼吸都像是消失了一样。
“我们先吃吧,他一会就会吃的。”外婆说着就弓着身子,把江家胜面前的饭倒到了电饭锅里盖上了。做完这些,她才慢慢地拿起了饭碗。碗里只有三分之一的米饭,夹了一点菜就把它覆盖的一点也看不到。
江家胜在我眼里从没有引起过紧张的骚动,对他,我有着一如既往的平静。
等到我和外婆把饭吃完,江家胜的身子才动了动,接着睁开了眼睛。外婆收起我和她的饭碗,拿出刚刚那个瓷碗盛满了米饭放到他面前,“快吃吧,菜都凉了。”
外婆话一说完,江家胜就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与刚刚的萎靡相比,现在的他就和饿了几天的劳犯一样。
“唉,你这又是何必……”外婆红着眼睛看着低头吃饭的江家胜,他蓬乱的头发对着外婆的目光。
他像是听到了外婆的话一样,抬起头,嘴边还有一根青菜,笑着说:“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