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荪菖总有种被人欺负了的感觉。
他本是任丘县工商所的所长——虽然手下没人,顶上无纱,是个不入流的吏员,但好歹也是一个部门之长。这回皇太子监国南京,各地抽调精干官吏前往留都听用,吴荪菖总算被选上了,吏部给他加了从九品的官衔,可不知道为何让他赶往天津走海路南下。
从任丘直接就可以南下临清,然后走运河到南京啊!
“吴兄还在吐呢?”船上认识的一个朋友拍了拍吴荪菖的后背。
吴荪菖原本已经吐得差不多的清水登时又涌了上来,哇哇吐了两口,整个人头晕目眩。他摇了摇头,喘息道:“得亏是到了,否则非死在船上不可。”
那人却像没事人一般,呵呵一笑,道:“吴兄前面还要做一程江船,从这儿到南京少说也要三五天。”
“梁兄这是……”
“我到了。”那位梁兄面带微笑道:“我刚上码头看了职官调遣牌文,我被调去上海县市舶司照磨所任职。不巧正是兄弟老家。”
“那难怪了……”吴荪菖知道皇太子一改规矩,最喜欢用当地人为官。虽然异地为官是不在明文的潜规则,但历朝历代都很少出现违背这种规则的情况。这里面防的就是地方官为本地豪强,形成藩镇。显然皇太子并不担心这点。
“吴兄日后有暇,大可来松江府一会。”梁兄拱了拱手,正要告辞。
吴荪菖连忙拉住他的手臂,道:“梁兄,江浙一体,敢问贵境执政,先要注意什么?”
梁兄拍了拍吴荪菖的手臂,笑道:“先学吴语吧。”
吴荪菖脑袋砰地一声炸开了!
这还不如死了算了!
大明正统官话是凤阳官话,皇帝皇子生在北京长在北京,但上朝时的官方语言仍旧是凤阳话。在凤阳话之外,北京官话和南京官话是南北两地的通行官话,前者类似后世的普通话,就算是新来的穿越众也勉强能够混一混,只是要小心别带出辽东军话——那个更像后世普通话,但会被人鄙视。
南京官话可以参照后世的南京话,对北方人而言就有些困难了。而民间并不用官话,所说的是本地话,就算是四百年后的南京人来听都有些困难。
明朝后期吏治窘困,除了各地吏员形成了世职,对抗流官,更主要的还是流官异地任职,听不懂当地方言。吏员掌握了语言上的沟通权,自然能够做出许多情弊。像江南等地还算好的,终究有个渐变过程。那些被委任去福建、广东任职的官员最惨,若是得罪了当地吏员,连饭都吃不饱。
吴荪菖在船上已经向梁氏学了数日的吴语,本以为自己在街面上与人打个招呼不成问题。临近下船碰到另一个吴人,说的却是姑苏方言,之前那点自信瞬间就被击得粉碎。他这才知道,梁兄为了教他,已然是将语速放慢了数倍。
——秦始皇时候就书同文语同音,同了两千年也没同了呀!
吴荪菖心里就像是打了个结。
“吴荪菖!吴荪菖!”码头上官牌之下,有人大声喊着吴荪菖的名字。
“叫你呢!”梁兄推了推吴荪菖:“现在叫的都是就近委任,看来你不用去南京了。”
“万幸,万幸……”吴荪菖脚下踉跄地跑了过去,大声道:“在!在!我是吴荪菖。”
那唱名之人看了一眼吴荪菖,朗声道:“吴荪菖授苏州府昆山县主薄。”
周围众人纷纷投以羡慕的目光。
吴荪菖却愣在了原地。
梁兄上前拱手道:“恭喜恭喜,低衔高配,前途无量啊。”
吴荪菖还对苏州话心存畏惧,低声问道:“苏州府离此地还有多远啊?”
梁兄大笑道:“此地就是苏州府辖境。”
此时众人站在崇明县地界,隶属于苏州府。吴淞江对面就是上海县,属于松江府。
虽然崇明就在苏州,吴荪菖却要比梁兄多走一天的路才能到任。总算这一天行程都是陆路,有公家马车可以乘坐,倒是轻松了许多了。车上一同到苏州府的只有三个人,另外两个却是新近毕业的年轻小伙子了,嘴上连胡子都没有,只是一圈硬毛。
长着娃娃脸,实则二十一的吴荪菖理所当然成了这三人小组的首领,被另外两人视作主心骨。不过吴荪菖知道两人学的是会计之后,却收敛了许多。相比之下,他并不具备专业技能,以前的工作更像是跑腿打杂的小厮。
“我等到了任上,还要多多走动,也好把公事办得妥当些。”吴荪菖对二人道。
“全凭吴兄指教。”二人纷纷道。
事实证明,吴荪菖的这个招呼是打得多么及时。三人刚到昆山县,就被当地官吏使了个下马威。县官一脸狠戾,似乎见到了夺妻杀亲的仇人;从大县丞到下面各房书吏,无不阴森以对,就连没有身份的白役也都对他们漫不经心,翻着白眼连招呼都不打。
整个昆山县衙就如鬼蜮一般,走进去就能滴水成冰。
吴荪菖领着两个被吓趴下的小弟出来,鼓起劲安慰他们:“别怕!咱们是大明朝的命官,他们能吃了我们不成?”
“哥哥腿莫抖了……”
“……”
这样的态度,县衙自然没有给三人安排食宿。吴荪菖总算管过工商这一块,对于客栈、伙食的物价标准倒也熟悉,不至于闹出笑话。不过他很快就发现江南的物价颇为奇怪,用铜钱则价低,用银子却价高。如果按照物以稀为贵的说法,看来江南的银子多而铜钱少。
虽然没能明白其中的经济原理,吴荪菖却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因为还要想想明日到了县衙该怎么与上官、同僚相处。
大明府县的基本配置是正七品的知县一员,正八品的县丞一员,正九品的主薄一员,不入流的典史一名。
皇太子扩充官吏体制,在原有基础上增加县尉掌管巡检司和乡勇,隶属于都指挥使司系统。又设了县裁判所,分离了知县、县丞的司法权。同时要求各衙门都增设照磨所,用来统计本署的行政收支。
至于例会、立项等等制度,在北方也都是常识。吴荪菖从第一天吃公粮,就被人传授这些规矩,视作理所当然。到了昆山之后,却发现自己真是到了外国异域之地。
这里的裁判所根本就是知县和县丞兼任,典史兼管着县警察局,只有马步快手四人充任警察。照磨所形同虚设,只是在户房门口多挂了块牌子罢了。县尉却是缺员,据说还在等都司派人来。至于日常工作程序,诸如例会、立项、纪要、通报……众人像是闻所未闻。
“下官该分管哪一块工作呢?”吴荪菖弱弱问道。
知县耷拉着眼皮,端坐四出头的官帽椅上,悠悠道:“主薄本该主管全县户籍、文书办理之事,正好去年年初南京来了公文,催着要编户齐民,重新登记百姓户口。本官便将此事交付于你了,你要好生办差,切莫辜负皇恩。”
“下官明白。”吴荪菖顿了顿,又道:“大老爷,您看这人手、钱财……”
“本县正税还欠了许多,哪有钱财给你!至于人手嘛,你自己去找个攒点便是。”知县大老爷抬起手,朝桌上的茶盏摸去。
吴荪菖只得无奈告辞,心中暗道:钱也不给,人也不给,就要我做编户齐民的大工程?也不知道昆山县现在做到了哪里。
回到自己职房,吴荪菖唤来户房吏目,见是个五十上下的老者,不愿用官威压他。非但让他坐了,又命人上茶,然后方才客气问道:“我县从去年接藩台公文,编户齐民之事进展如何了?”
那老者脸上并无抵触之情,只是道:“尚未入手。”
“这是为何?”吴荪菖一愣:藩署去年才发公文,已经是晚了,怎么到了地方上竟然还没开始!
“三老爷容秉,”那老吏略一拱手:“这事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我户房平日里银钱往来已经甚是繁琐,哪里来的工夫。”
“此事是朝廷大事,若是上峰追问下来,如何是好?”
那老吏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坐着,仿佛石雕。任凭吴荪菖再说什么,那户房老吏只当听不懂,偶尔应对也不再用官话,只是以昆山土话方言对付,听得吴荪菖怒火渐起,恨不得将他发落一顿。
将这老吏赶走之后,吴荪菖怒气微消,突然听到门外有人拉扯,当即喝道:“谁在外面!不懂规矩么!”
门帘分开,却是鲁玮、杨祥两人。正是与吴荪菖一道来的两个会计学生,他们一同挤进门来,却还拉了个蓄着老鼠须的皂隶。
“何事?”吴荪菖见了鲁玮、杨祥两人,按捺下气愤,出言问道。
“将你之前说的,原封不动说与三老爷听。”鲁玮在那皂隶身后推了一把。
那皂隶怯生生上前,给吴荪菖见礼,道:“三老爷,小人也是听来的传闻……”
“说。”吴荪菖没来由心中一紧。
“说是大老爷与二老爷要发落您呢。”
吴荪菖眉头一皱:“我到任不过两三日,所领公务尚不到程文之日,他们如何发落我!”
“是三老爷的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