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关之上。平日里以极重视优雅风度而着称的刘繇,早就没有了往昔的从容。
已经有数日没有好好休息了。刘繇的眼圈都熬得通红,头上的花白的头发愈发的灰败,略显缭乱的贴在头上。面对着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怪叫着冲上来的山越蛮兵,用力嘶吼着。
“快!快!东面给我堵住!用热油!用沸水!烫死这帮狗贼!弟兄们再坚持一下,援兵……援兵很快就要到了!”刘繇的嗓子已经喊哑了。却还是在不停的在萧关城墙之上奔走呼号。在刘繇的身后不远处,就是半年前袁术同纪灵自戕的地方,刘繇可不想重蹈袁术败亡的覆辙。
吴郡兵丁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家主公如此丢份儿,作为一个老牌的,同皇室血缘最近的汉室宗亲,刘繇几时这般狼狈过?可眼下情势比人强,这许多蛮兵同原本江东贼寇一起,不要命似的,一波一波的冲上来,被杀下去,又冲上来,又杀下去,这几日皆是如此往复,虽然萧关并未失守,可这一来二去的,就算是个铁人也受不了这般高强度的作战频率,眼见着来兵距离城墙墙头每次愈近,而麾下兵丁一来是战力本就堪忧,只是依靠城墙高坚固守,再者也是兵心严重疲惫。之前还有消息说郭嘉欲抽派坚守涪关的吕布军青州兵营大将太史慈回援,这已经是三四日的光景了,却是连个兵毛也没有看到,对于军心的打击不可谓不大。现在又听刘繇说援军,不少兵丁已经提不起多少兴趣来了,只是麻木的遵从着上官的指令,机械般的将身边为数不多的滚木雷石、热油沸水,向城下倾倒而去,略阻一阻来兵的攻势。
“弟兄们,刘繇那老贼已经支撑不住了!大家加把子力气,攻下萧关,吴郡富庶之地,正合该我等弟兄共享之!”其实不止是刘繇,正在催促兵士攻略萧关的严氏父子,此刻也不怎么好过。山越蛮族的加入,的确是令自家兵势的战力凭空提高了一大截,有这些人的加入,也只不过是几日的时间,难以攻略的萧关便见已经是岌岌可危了。这本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可自家苦处自家知,这帮蛮人大老爷着实是不好伺候。顿顿要吃米吃肉不说,因为言语沟通不畅,稍有不满,这些蛮兵便会对严氏本军拔刀相向,而这帮蛮兵的首领,一个手持古怪的独脚铜人奇门兵器的蛮族汉子,明明懂得汉话,却是故意不约束兵丁,时不时看向严氏父子的眼神中也经常带着蔑视的意味。年不到三旬的严舆几番要动怒,都被严白虎死死压住,也只能将火气全撒到针对萧关的战场之上。
此番战事,虽然对外宣称是为了严氏扩展生存空间,而将兵锋指向了自家的老对头,吴郡刘繇势力。即便是严舆,也深信自家老爹是要趁着正同大江对岸的吕布军关系暧昧、身为扬州牧的刘繇,被豫章太守孙策,趁着吕布军主力北上之际,悍然发动针对会稽郡的攻势,而趁乱想要分上一杯羹。甚至连山越人也被自家老爹给“请”了来,虽然不怎么友好,却是足可见严白虎的决心。可人老成精的严白虎,很多事情并没有告诉自己的宝贝儿子。诸如本是穷苦异常,连兵粮都是靠着前番袁术搜刮来的底蕴支撑的丹阳郡,如何能够在瞬间便变出来这许多足够两万大军敷用的兵粮,又是如何“请”得动同严氏势力隔着豫章、会稽郡一部的山越异族参战。有时候严白虎看着严舆那兴奋异常的身影,却总是叹息不语。
“给老子进攻!进攻!”从山越异族那边受了十足的窝囊气,严舆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对萧关的攻伐之上。被战场的气势冲的眼睛通红的严舆,随着两家联军兵力的缓缓推进,语气也愈发的急促起来,挥舞着手中的钢刀,就站在距离紧闭的萧关大门不到百步之外,亲自担任监军,丝毫不知道自家老爹在背后的注视。
“主公,快要顶不住了啊!”当萧关之上,最后一点仅存的防御器械被吴郡兵士丢在一名长相怪异的山越蛮族头上,一种突然的恐慌情绪,瞬间便在刘繇军中流转开来。刘繇还是低估了严氏父子,亦或是背后之人对于吴郡的觊觎之心,整整十日,却是将当初刘繇执意来亲自固守萧关所囤积的军资器械耗费了个干干净净。可谁想非但没有如刘繇当初所预期的那般,能依靠着萧关之固,准备之充分,将来犯之敌打退,反倒是落得如今的地步。
“弟兄们,刘某人对不住大家了!”刘繇沉沉的叹息了一声。之前无论是被孙策从吴郡赶出,还是面对吕布的“敲诈”,刘繇都是一直认为乃是非战之过,倘若是给自己足够的兵丁粮草,军资器械,刘繇自认不输给在大汉这舞台上“厮混”的任何人。汉室宗亲啊!怎么会让边城匹夫、郡县小吏,甚至是乌头贼寇所能比得过的?
可如今刘繇却是突然觉得有些心灰意冷了。郭嘉说的对啊,这年头非大气运与大魄力者不可成事。吕布、曹操、甚至是已经去世的袁绍及袁术,成败之间,那里会是简单的以军资粮草等硬件来论成败的。自己真真儿不是那块料啊!到头来还不如之前一个让自己看不起的年轻人看的透彻。
“主公!援军……援军还会来么?”人言将有必死之心,而士无贪生之念。一军主帅的一言一行,在很大程度上,都会给麾下兵士带来正面或者反面的影响。眼下因为刘繇的颓唐,使得一时间整个萧关之上,士气陡然而渫。面对着顺着长长的登墙梯蜂拥而上的凶神恶煞的山越蛮族以及被赏格刺激的红了眼睛的严氏兵丁,吴郡兵士握刀的手都有些颤抖了。甚至有处稍低些的城墙裂处,差点就让一名以下攻上,斩杀了三五名吴郡兵士的山越骁卒浑水摸鱼的杀将上来。
“刘繇老儿顶不住了!弟兄们再加把力气,不要让那些南蛮子将我等看低了啊!”萧关城墙之上,刘繇颓然的样子,被靠的极近的严舆看了个正着。面容彪悍的严舆,此刻脸上满是狂放的笑意,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在几名亲兵的护卫下,不顾自家老子严白虎在后面焦急的呼喝,几乎是要亲自上阵将先登之功抢下来!
“主公!怎么办?是战是退皆听主公吩咐!末将等虽不识大义,也愿誓同主公共存亡!”大汉如今虽然乱象频频,但毕竟气数未尽,要说刘繇毕竟在之前就当了一段时间的扬州刺史,在复任扬州牧后,虽然于军力上建树不高,但毕竟也是有着汉室宗亲的身份,而且贵为一州之主,尽管只有吴郡、会稽郡能勉强掌控,可也是在身边聚集了一些死忠汉室之人。
“天欲亡我刘繇,与诸君何干?”自承死期将近,而无面目再面对扬州父老的刘繇,此刻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之前身上那种总是高高在上的“皇家气势”,此刻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混合着茫然中带着一丝解脱意味的复杂气息,对着最终围拢在刘繇身边,只待乱兵破关时,也要护着刘繇不被先伤的亲卫兵士苦笑着劝说道:“诸君趁着此刻贼兵尚未破关,还是快快逃命去吧!若是晚了些,说不得刘某自身难保之下,也是护佑不得弟兄们了。”
“那主公你……”刘繇突然如此平易近人的言辞,倒是让身边这些死忠之士脸上呆滞了一下,旋即便明白了刘繇的意思,却是无一人挪步,纷纷脸露焦急之色的问道。
“刘某前番在孙贼驱逐时,就该命丧于兵阵之间的!能苟全性命以至今日,见识了诸君这等忠义之人,刘繇就算是立刻身死,也可以瞑目了。”说话间,已经是有数名面相凶恶的山越蛮兵,顺着飞虎抓之类的山越特有的攀援软绳,避过了女墙后犹自抵抗的吴郡兵士的视线,登上了萧关城墙,同在关墙上的兵士厮杀在一起,虽然很快就被围而斩杀,却是令关墙上兵士的士气再度降低了不少。但刘繇仿佛已经不再关注战事情况了,缓缓的自腰中将仪剑拔将出来,这把镶金嵌玉的宝剑,还是当初在洛阳时,秦旭从“进贡”给汉帝刘协的礼物中挑出来相赠的。刘繇仿佛在抚摸少女柔软的身段一般,轻轻拿起已经满是汗渍的丝巾拂拭着,眼神中迷茫的神光,愈发凝重起来。
“主公!援军……援军……”刘繇缓缓的将剑柄抬起,拿手指抚摸着锋利的剑锋,正欲有所动作时,突然围在外围的一名兵士,语气急促的呼喊起来。
“援军?呵!”刘繇眼神不动,苦笑一声。也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什么援军?都到了这个地步了,竟然还指望郭嘉那曾经被自己好生羞辱过,如今却是“仗着”吕布军的威势,不得不令他这扬州之主为了避免尴尬而亲自镇守萧关的臭小子,会那么好心的放着报当年屈辱之仇的机会,派来援军?自打得知那太史慈回援的消息的真想,不过是郭嘉放的烟雾弹时,刘繇就对自打秦旭当时走后,根本就没给过自己一个笑脸的郭嘉死心了。现在刘繇所关注的,只是当手中宝剑饱饮自己主人鲜血后,自己会不会留下青史笑谈,得史官一个无能的评语。至于其他,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主公!真的!真的是援军啊!”那兵士嘶喊着,指着萧关之后的地平线上,那仿佛突然出现的黑压压的一片人群。那曾经让自家军势几番认为是等同于孙策、严氏诸贼一般,对扬州久有觊觎之心,而遭吴郡兵士痛恨的大旗,现在在已经生出绝望之心的一众兵士眼中,竟是那般可爱。
“唔?”或许是那兵士呼喝的声音太过尖锐,使得刘繇准备成为萧关之上自戕的第三人的举动,并没有引起刘繇之前所想的那般,忠臣送别故主的狗血情景。本是围拢在刘繇身边的一众兵士,此刻仿佛再没有了之前的忠义共同赴死之心,一个个跑到背面的女墙之侧,蓦地响起一阵绝地逢生一般的欢呼之声。
刘繇被身边众军的举动,也吸引了过来。放眼望去,就在背面距离萧关不足五里之处,未曾看清来兵所属,却先看到一面大旗,正在数十名骑兵的护卫下迎风招展,隐约间,只能看到一个大大的秦字,正在最前,而其后,却是黑压压一片玄衣皮甲的兵士,领着白底黄衣的群兵,正以急速行军之势,向着萧关靠拢而来。
“主公,你看!严贼后面!”正在刘繇心中猛然也被这欲死还生的情景而目瞪口呆之时,正在拼死抵御山越、严氏父子兵势攻城的吴郡兵士,也是突然满带惊喜的叫喊起来,指着刚刚还是攻势汹汹,此刻却是有些乱象初生的联军后方,语声急促中满是难以置信之感。
刘繇猛的将刚刚还在如同对待情人一般,轻轻抚摸的宝剑丢在了地上,疾步跑到前方女墙之处,推开担心刘繇为来兵所伤的兵士,向下望去。
果然,如同刚刚那名惊叫出声的兵士所言。本是胡乱搭建而成,根本不成章法的严氏、山越蛮族联军的营地之后,也是突然出现了一支同萧关背面出现的兵士同样打扮的军队。随风飘舞的大旗之上,一个大大的曹字也是醒目的紧。
而且,这仿佛突然出现在了严氏、山越蛮族联军之后的军势,在甫一露出真实面目,根本不打招呼,便立即发动了攻击。特别是在最前的两百余人,虽然羽箭稀疏,几乎可数,但却是因为突然自背后袭击,又是突入联军营地不到五十步,才被警觉的山越蛮兵发现,而待要做出反应时,却是因为大军大部分被派到了萧关之下,等闲之间根本撤不回来。
“杀贼!杀贼!”形势立转!刘繇几乎是瞬间原地满血复活一般,飞身抢起刚刚丢在地上的宝剑,眼珠子通红,指着如潮水一般纷纷退去的刚刚几乎令刘繇丧失了活下去的念想的严氏父子、山越蛮族联军方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语气带着狂喜的大喊了一声,旋即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猛然放松了心情的刘繇终于是撑不住了。不过好在还是在昏迷过去之前,下达了给萧关背后来源的吕布军兵士打开关门,并且全面交接防务的命令。而萧关之下的严氏父子,以及山越蛮兵那名使用奇门兵器的山越首领,此刻却是不像一刻钟之前那般悠闲自在,信心满满了。
“什么人!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突然出现在我军后方?你们的兵士是怎么防守的?”之前一直在装作不懂汉话,放任山越蛮兵欺负严氏兵将的蛮族头领,此刻也没有继续装下去的心情了,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严白虎面前,揪住须发已经有些灰白的这位曾经几乎占据了扬州半境的贼王,怒喝问道。
“蛮贼!快快放开我父!”那山越蛮将逼问严白虎的情形,却是正被之前还自信满满,想要亲自登城抢功,而此番却是只能仓惶逃回来的严舆看了个正着。严舆虽然自小就随着严白虎麾下的贼兵一同做事,烧杀抢掠之事只当做家常便饭一般,但对于自家老爹,严舆却是将之放在第一位的。眼见着之前就因为不满这蛮将放任山越蛮族欺辱自家兵士,而心生怒意,却被严白虎死死压住而憋了一股子气的严舆,此番在见了在眼下外敌突然出现的紧急情况下,这蛮将竟然不思共同破敌或者突围之策,反倒是拿自家老爹出气,这还得了?刚刚还心中有些慌乱的严舆,此刻却也是热血冲头,顿时也不顾现在两家联军的危险态势,提起手中刀冲着那蛮将招呼了上去。
“哼!区区一个小贼头,也敢对你家祖郎爷爷这般下狠手!”严舆刀锋未至,那蛮将仿佛脑后长眼,手中独脚铜人反手抽出,铜人弯曲的手臂,恰恰将严舆的刀锋卡住,只一扭,便将严舆手中之刀别断,大小如同西瓜一般的铜人脑袋,去势不减,冲着用力过猛,一时间没有收住身子的严舆头上砸去。
“舆儿!”严白虎年过半百,却只有严舆这么一个独子,眼见着立马就要丧命于山越宗部大帅祖郎之手,本是苍白的脸色,霎时间激的通红。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和胆量,用力挣脱了祖郎揪住脖领的手臂,也顾不得眼下自家兵士同山越蛮兵已经搅合在一起,还管什么背后那周姓少年许下的诸多好处以及生死要挟,甚至于连已经前锋同自家兵士交兵,立马便成一边倒局势的不知何处来兵前后夹击,此刻的严白虎眼中,只有将要丧命于祖郎之手的自家儿子救出来的念头。
“老匹夫!我杀了你!”眼看着手中的独脚铜人就要将面容惊悚苍白中带有几分恐慌惧怕之色的严舆的头颅打个稀碎,这本是身为山越宗部大帅的祖郎,最喜欢的杀人方式。而就在将要成功时,祖郎却突然感觉到腰间猛的传来了一阵剧痛,浑身的力气,仿若瞬间便被抽了个一干二净,那独脚铜人也因为后劲不足,堪堪擦着严舆的脸垂落在地上。祖郎回头去看时,只看到那须发皆张的严白虎,手中那柄自己垂涎已久的利剑,却是只在自己身体之外,剩余一个剑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