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景的语气虽然是在质问,可依他为官多年的老道,怎么会猜不出是他孙儿彭发出了什么事情,且这事定然是极大的坏事。
早几个月就有灭兽营传来的消息,说庞家的孩子搭上了彭发,后来又得到消息,那庞家孩儿死了。
彭家的孙辈在扬京时,彭景也只是每季考校一次,看起来并不了解,可实际上对每个孙儿的性情品质都十分清楚,单凭那前半年的这些个消息,他就知道庞家孩儿的死和彭发不无关系。
不过他不介意彭发在一些事上用尽各种手段,反而希望孙儿有这些本事,具体怎么用,那便由得彭发自己。
可今日见这灭兽营大教习雷同一进来,就如此不客气,便知道孙儿惹出大麻烦了,否则,便是灭兽营总教习亲来,这般对他这样一个朝廷的三品大员,也是实在说不过去。
这些都是心中所想,彭景十分老练,有了这些猜测,便迅速打定了主意。
若是情形糟糕,说不得他便要斩钉截铁把这孙儿赶出彭家,和彭发断绝一切关系。
彭景孙儿许多,彭发虽是他心中比较看中的一刻,可是若是因为彭发危急到他的官位,哪怕有一点点可能对他官位造成影响的事情,他都要彻底抹掉,彭家的根基就在他,他不能因为一个有天赋的孙子,而影响到彭家的利益。
虽说彭景心中不免可惜,但失了彭发一个,其他的孙子也未必会比彭发差,最多在赶走彭发母子之前,送他们一些玄银便是,好让他们不至于落难,就行。
“自己看!”雷同声色俱厉,同时伸手入怀,取出一份卷宗,直接扔向了彭景。
心中准备着彭景看过,大惊失色的为彭发求情,或是为彭家讨价还价,不愿付出代价之时,再狠狠羞辱这老儿一顿,也好出一出心中的恶气。
妻子将要离世,对雷同打击极大,从笃定主意夺谢青云元轮起,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雷同了,何况此刻面的对是彭家,可以明目张胆的发泄怨恨,他自然不肯放过。
彭景接过卷宗,翻开细阅,看得缓慢,一张老脸也随着卷宗上的内容,时而皱眉,时而惊愕,时而沉痛,时而愤怒。
不过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彭发出了大事,他方才已有了准备,卷宗内记载彭发的行事,他总算知道彭发具体做了什么。
换做是他少年时,也会这般,不过不会似彭发那样急于求成,要找那乘舟的麻烦,多少年都可以,何必利用那个愚蠢的庞放。
彭景的面上,各种神色交织,却只有最后的一个惊讶神色没有作伪,就是看到彭发已经殒命的时候,下意识得有些痛惜,不过这种痛惜,只不过是片刻,心中却马上便觉着彭发死了更好,如此便是和彭发断绝关系,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雷同见彭景神色连变,也不去理他,冷冷的站在一旁,就等着看这老儿将要如何说辞。
彭景耽搁许久,除了思考应对的细节,再就是观察雷同的言行,想等雷同先出言,才好判断自己一会的语调、气氛。
不过彭景看了三遍卷宗,也不见雷同出言半句,只是漠然一旁,完全没有丝毫提点他的意思。
如此一来,彭景确定了,那彭发所害的乘舟,当是灭兽营几位教习十分看重的弟子,彭发此罪定然引得灭兽营总教习勃然大怒。
彭景老奸巨猾,当下猛然抬头,一双眸子失神的看着雷同,随即手上一抖,啪嗒一声,卷宗跌落在地,跟着瞠目捶胸,连续喊了三声:“彭发,彭发,彭发……”
随即哽咽片刻,才道:“误你自己,误我彭家,平日教你为人,想不到竟做出这等事来……”
话到此处,彭景微微一停,便听雷同打断道:“少装模作样,彭家的孙儿做出这等事情,你彭景如何说辞?!如何谢罪?若是我灭兽营不满,总教习定然会去皇上哪儿参你一本!”
雷同说完,只等着彭景来求情、只等着彭景来讨价还价,就准备言辞逼迫彭景,最好逼得彭景和他硬碰硬,他便有理由直接拆了彭家,这方能一缓他有些歇斯底里的满腔怒火。
自然这怒火面上看起来似是为了乘舟的陨落,做得大了,也有灭兽营和总教习担着,他相信和他一般去了庞家的刀胜,去了刘家的司马阮清,也多半会做出类似的事情,因此雷同只要不杀人,怎么做都不会过分。
心中盘算得很好,却不料下一刻,彭景竟然怆然道:“雷大教习放心,也请转达灭兽营和王总教习,我彭家现在就有一个让灭兽营满意的答复。”
说过此话,彭景运上了灵元,高声怒喊:“速传彭天和家族所有长老,子嗣来府中执法阁!”
“彭景,你要作甚?!”雷同心中大奇,不过语气依然严厉。
“雷大教习莫要误会,彭发这小畜生虽是我彭景最为看重的孙儿,且是我彭家天赋最好的后辈,将来多半要继承我彭家祖业之人,可我没想到,此子竟然做出这等龌龊之事。身为武者,当以天下为先,以猎兽为志,却因为一点小事,陷害同袍弟子,这等畜生,死了也不足为惜,我这就召集全族长老,将他革出彭家,他的尸身灭兽营随意处置!”
彭发虽然天赋不错,却并没有成为彭家太孙,彭景故意将他说成彭家最为看重的孙辈,为的就是要表明,即便如此,可我彭景最重的就是武者心志以及彭家的名声,哪怕是彭家太孙,哪怕已经身死,也要和他断绝关系,我彭景这般做,可算是大义灭亲,你们灭兽营再无法寻到半点口实。
彭景这般一说,雷同满腔的言辞一下子都憋了回去。
雷同虽然面上粗豪,心中却是严谨细腻,否则也不会算计出那般阴险的夺元之法,主动要求调查庞放之事,却是借此机会,暗害谢青云。
他也知道彭景为官多年,必然老奸巨猾,却真的想不到,彭景会为了哪怕可能留下的一点口实,这般对待自己的亲孙儿,这般的狠辣无情。
“雷大教习可是不满?”彭景依然满脸愤愤,心中却是冷笑不已:“那乘舟小兄弟虽然已经陨落,且和彭发那小畜生没有什么关系,但毕竟彭发曾经陷害过乘舟,害得他要去巨鱼宗受审,彭家愿出玄银十万两,由灭兽营转交给乘舟的家人,不过听闻乘舟是孤儿,便给他灭兽营中最好的兄弟也可,这是在下的过失,教孙不严,我也要自行严惩。”
说过此话,彭景稍微迟疑了一会,再道:“另外,彭家会附上下品匠器五十件,中品匠器十件。一变至三变武师灵宝、匠宝共百件,送与灭兽营,以表在下的谢罪之心。”
彭发虽然有错,但已经身死,且又被彭景断绝了和彭家的关系,尸身都无法进彭家祖坟,赔偿乘舟家人十万两玄银,对于三品大员已经算是十分礼让诚意的了。
彭家虽然阔绰,却在这之上,又奉送给灭兽营这许多灵宝、匠器,这让雷同更是无法在寻彭景半点麻烦,噎了半天,只好点头,道:“如此甚好,那劳什子彭家家族革除彭发身份的族会,我就不去了,你说的事尽快办成,交予驻扬京灭兽使,我这便走了。”
言毕,雷同再不去看彭景一眼,转身便即离去,留下彭景看着雷同的背影,面上露出阵阵冷笑。
雷同却是气郁难当,虽说这等结果,比他原本想要得到的还要多,可不是他逼出来的,便丝毫无法减弱他心中的怒意,只能再离开彭家之后,寻了个京城的演武场,教了银钱,进去发泄了一番。
与此同时,刀胜人也到了禹江,原本三家都由雷同去办,可刀胜和司马阮清主动寻到雷同,要各自去寻去一家,以告慰乘舟在天之灵,雷同知道刀胜的脾气,平日嘻嘻哈哈,这等事,却是比他还要火爆得多,自然是极为愿意,当下也就答应。
庞家家宅在禹江算是颇大,可远不如彭家的府邸那般雄阔,刀胜也不似雷同那般还去叫门,上前就一脚,直接将厚重的青铁重门给踹得粉碎。
如此巨大的声音,自然引来的庞家众多护院,再有庞桐的子侄晚辈,以及一众叔伯兄弟。
巨鱼宗审案之时,只有庞桐一人前去,为的就是装出可怜人父的姿态,造出好似庞家死了庞放,认定凋零的惨状。
实际上,庞家武者众多,否则在禹江早没人信任的歹毒庞家,真个只有庞桐一人撑着,又怎么可能成为禹江的大家族之一。
不过庞家再如何歹毒,也禁不住刀胜突如其来的袭击,所谓一力降十会,刀胜见一群人冲了出来,根本不给对方呵斥问话的机会,上前就厮杀起来。
只一刻钟的功夫,就将数十位护院家丁撂倒在地,刀胜虽然满腔怒火,但做事极有分寸,这些护院家丁只是伤筋动骨,服些丹药就没事了,而对于庞家的族人,他可就没这般客气了。
只从服饰上,就能断出庞家族人和护院家丁的区别,刀胜又是一番武拳弄棒,这次稍微用长了一点时间,就将十几位修为到了二变武师的庞家族人打得七零八落,数人的脏器都留下了暗伤,若是医治不好,怕就要彻底废了。
虽然搏杀的过程中,无数的庞家人大肆吆喝、质问到询问刀胜,到底是何人,为何独创庞家做出此等无耻之事,可刀胜一概充耳不闻,一路从外宅杀向内宅。
庞家女眷也有许多习武之人,可整个庞家最强的便是庞桐,也不过是接近三变的二变武师,面对刀胜,几乎无一合之敌。
刀胜打打杀杀,心中却是痛快之极,心说老天也在帮乘舟出一口恶气,这庞桐不知道在做什么,这会儿都还未出来,整个庞家也就庞桐认识他,若是庞桐早先就出来,叫破他的名字,喝止家中族人,怕是便打不起来了。
如此这般终于杀到内宅最深,也没见半点庞桐的影子,刀胜本想大喊庞桐,羞辱他一番,却临时改了主意,人都打翻了,便开始拆起庞家的宅院来,什么器物,不管许多,统统砸了个稀烂。
一边砸,一边口中念叨着:“小乘舟,咱们脾性最为投缘,不管你死没死,这些都砸了给你用,瞧瞧这幅金蝉丝画,这便碎了,你在元磁恶渊里,欣赏一番,总好过一个人独自杀那些蛮兽……”
一边说一边用上灵元,将刀剑难以都难以破损的画卷给震了个粉碎。
“你?!”正拆着,忽然间听闻身后一声爆喝:“你是何人,竟敢来我庞家撒野,今日就将你碎尸万段!”
听过这声喊,刀胜知道庞桐到了,正准备应对庞桐劈头盖脸的攻击,却不想庞桐喊是喊了,人却没有过来,心中一愣,随即就明白了,这庞桐生性歹毒,不知道从家中哪出密室出来,这一见满目的疮痍,虽然恼怒,可也明白能让庞家所有族人都无一战之力的人,不是他能对付的,于是才老远骂了一句,只等探明来人身份,便要远远跑掉,等寻了帮手,再来复仇。
灭兽营大教习,勿论平日性情,哪怕是正气似王进这般,少会想法子害人,但心思也都灵敏,对于敌人的诡计,自不会轻易上当。
何况天性滑头,出身自镇东军鬼游骑的刀胜,只一下子就明白了庞桐的想法,随即做出一脸怒容的转过身来,道:“庞桐,你该当何罪!”
“是!是你?”庞桐怎么也想不到这打了他的族人,拆了他的家的恶人,竟然是灭兽营的大教习:“大教习刀胜,我庞家和你无冤无仇,你灭兽营向来以心怀天下,正义凛然自居,何以做出这等事来。”
庞桐见是刀胜,反倒不那么畏惧了,灭兽营绝不会无辜杀人,这些日子为求为子复仇,他一直打探灭兽营的消息,从未听说刀胜反出了灭兽营,只要还在灭兽营,便不会胡来,方才一路过来瞧见家中族人虽有重伤,但都未身死,还觉古怪,有这等战力之人,又是庞家的仇人,多半该痛下杀手。
如今见是刀胜,才恍然明白。不过,庞桐虽然不走了,但仍旧相距刀胜很远,问过话后,冷然看着刀胜。
刀胜冷笑:“我来你庞家宣读庞放罪状,庞家门外空无一人,老子心中不痛快,一脚踹了你庞家的大门,大不了赔些银钱就是,可你庞家不分青红皂白,问也不问,一群人上来就想要了我的命,我将他们打成这般,还算是手下留情了。”
“我儿已死,宣读什么罪状!上次在巨鱼宗,你灭兽营占尽上风,还要如何?!”庞桐越听越气,不由勃然大怒,至于刀胜说的那些,他知道即便家丁护院真是上来搏命,可这许多人被打翻,家中族人不可能不去问刀胜的身份,但此刻争论这个毫无意义,这刀胜摆明了就是来找茬的。
虽不杀人,却要狠狠羞辱庞家一顿,这些庞桐自是气恼,可刀胜的因由竟又提起他心中之痛,还赖他儿子罪状,庞桐自是抵受不了,就差没直接破口大骂了。
刀胜甩出一份卷宗,砸向了庞桐的面门,庞桐虽一腔怒火,却自知不敌,若此刻上前,虽不至于被刀胜杀了,但免不了和族人一般,被他狠揍羞辱,以庞桐的性子当然不会自讨苦吃,于是便接下卷宗,认真细看。
这一看,便心惊胆战,一肚子怒气全都憋回了肚腹之中,庞桐虽毒,却都是江湖害人伎俩,比起彭景这等朝中大员,却少了许多的沉稳和老辣,声音都有些颤抖:“此事当真,我儿竟这般害过六字营?”
“庞放什么人,你会不清楚么,你们父子毒辣出了名的。”刀胜冷然道:“我灭兽营若没有切实的证据,怎会来你庞家这般,你当我傻么?”
庞桐虽是质疑,可心中却也明白,灭兽营自然是掌握了所有,才会前来,当下深深的叹了口气,自然倒霉:“那要我庞家如何?卷宗上说乘舟已死,我便是想赔偿也没人可赔了。”
“少他娘的装蒜,十万两玄银,缺一个子也不行,乘舟还有兄弟,这些算是补偿给他兄弟的,另外六字营都遭庞放陷害,每人五万两玄银,算作赔偿,前后一共三十五万两玄银。”刀胜虽然狮子大开口,却并非信口开河,这些银子对于庞家算是极多了,但总算能够勉强出得起。
“三十五万两?!”庞桐一张脸差点没抽过去,他算计人多年,可毕竟只是生意人,比起京城彭家的财产差得太远,自家有最强战力的也就是他这个二变武师了,三十五万两,几乎抽了庞家资产的一大半,还没有算上这些被刀胜毁去的各类匠器、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