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官将我带回卿和殿时,正撞见殿门外一头向我冲过来的阿奴,见到我,她只是哭着说不出话,“美人总算是回来了,奴婢还以为,还以为......”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是么,我望着她笑,打趣道,“哭什么,人头还在项上,你就哭成了这样,如果回来的是一具尸体,那你岂不是要......”
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她抽泣着打断,“美人别再说了,太吓人了!不哭了,美人回来应该高兴才对,奴婢这是高兴糊涂了!”
见她如此我也有些动容,没有如果,这次若不是陈皇后,一具尸体怎么还可能再回来?
秋风瑟瑟,吹落了最后一片黄叶。
刘彻终于还是留在了椒房殿,我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再见到他一面。
卿和殿里三层外三层的加固了无数羽林郎,我知道,那是刘彻钦点的,只是唯恐莲骨的事情再次上演。
他虽不来,我却安心,听说窦太主与皇后的待遇荣宠愈发蒸蒸日上,阿奴说起这些的时候一脸的愤恨,总觉得为我不平,我却只是一味含笑听着,刘彻的苦心,她哪里会知道?有些事情就算不想做,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心有旁骛的人找不着话柄,也才能稍稍免去一些纷争。
阿奴从殿外进来,一面放下手上的食盒,一面看着我问道,“奴婢原本还在担心呢,不过如今看来是不必了,陛下还是想着美人的。”
我不解,问她,“怎么这么说?”
“奴婢刚才进来时,看见陛下披着风衣立在殿外,也不说话,默默地站了好一会才走......”我闻言沉默不语,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聂喏着,转过身去打开食盒,也不再说话。
抬手抚上眉心,只摸到一个浅浅的川字,又是一阵迷蒙,自己的惆怅尚且不能抚平,又怎么能抚平他的?
和衣半卧在榻上,被子只盖到了腰间,阿奴端来一碗薏米粥,一勺一勺喂到嘴边,不知道是怎么了,最近总是不能见荤腥,总想着七月初七刘彻带我去吃的那家客栈里的野味,可是一见到阿奴摆好的饭菜,我就胃里一阵翻腾,干着嗓子作呕,呕了半天,却因为胃里空空什么也不曾吐出来。虽然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可我也不曾少了警觉,若真的是因为那日大雨得了风寒,也不会是这样的症状,心下一紧,如果不是还好,可如果真如我所想......只怕又有大事了。
我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脑子里却是在想着其他事情,阿奴见我如此,只管找些闲话来挑我的话头,有时候一勺清粥递过来,要等半天才等到我回过神来吃下去。
怔怔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心里反反复复都是刘彻,悄悄在心里一笔一划勾勒着秋风枯木下他孤身一人立在殿外的身影。刘彻,如今他的日子应该也不好过吧?忽然一阵吱呀作响,秋风直入,迎面扑来,嗓子呛进一股寒风,激的我连声不住的咳嗽起来。
阿奴担忧的望着我,絮絮叨叨的话这才停下,伸手帮我抻着背,不安的问,“美人,奴婢叫太医来瞧瞧吧,自从那场大雨过后就一直时好时坏的,如今又......”
我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却没有搭理她,她停了一会,又喊了我一声,我过头去看她,这才点点头,拼尽力气扯了一丝笑出来,“听到了。去吧。”
半刻钟后,一扇水墨屏风,恰好的隔开了我与对面的李毅。
这个人我自然认得,当堂指出送去椒房殿的汤药变成红花的李毅我如何会不认得,甚至还在当时怀疑过其他。望着眼前白须白发的老者,我有些疑心,看一眼阿奴,她只是担忧的看看我,又忙前忙后的给我手臂盖上娟帕,将系在我手腕上的丝线穿过屏风递到李毅手里。看来她毫不知情。李毅是一直以来服侍陈皇后的,却也的确是太医院首屈一指的名医,或许阿奴一心只想着我,慌忙中才将他请了来。
想到这里放下心来,人在榻上不便见礼,我却还是俯下身子请了安,“劳烦李太医了。”
“美人哪里的话,老身身在其位,自当为美人尽心诊治。”李毅回礼,却巧妙的避开了我,况且那样子做过了头,看得让人倍感扭捏。
我轻笑,暗暗解下手上的丝线,拿出一宫主位该有的风范,等了等才道,“李太医坐吧,也不必如此紧张,本宫不是虎豹豺狼,不会吃了大人。”
李毅领命,躬身又是一个大礼谢过,洋洋坐稳。
“阿奴,你过来,本宫手上的丝线松了。”我趁机唤了一声,等她到我身前,刚好挡住李毅透过屏风递来的目光时,我却迅速将那丝线系在了她的手上。阿奴惊讶于我何以会如此,想要出声,我按住她的手,又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阿奴伶俐聪慧,瞬间明白过来,收拢了袖口,盖住了丝线,看着我,却是对李毅开口,“美人,丝线系好了。”这才站起,转身,向着屏风外面道,“李大人请把脉吧。”
李毅探上丝线,蹙眉闭眼静静寻着蛛丝马迹,阿奴紧张,不敢动弹,见他这样我倒是来了兴致,问道,“李太医照顾皇后病情辛苦,怎么今日阿奴倒能请得动您大驾?”
“美人谬赞,老身实在愧不敢当。皇帝陛下爱重美人,原本也该是让太医令亲自前来为您诊治的,只是太医院各位同仁都是各司其职,阿奴姑娘又是临时去请,想必是手头上有事都忙不开,这才换了老身前来。”听到这里我才明白,皇后才刚刚大闹了卿和殿,我却在刘彻的庇佑下安然无事,不是各司其职,只是没有人愿意趟这趟浑水罢了,看来我这一身狐媚惑主的骂名,又要在加上一条不知好歹了。笑看向阿奴,无声的安慰着她,风波刚过,太医院的人并不见得会对她有多待见,一番争执在所难免,难为她了。
尚未回头,李毅问声已起,“美人最近饮食如何?”
我淡淡答道,“前日里吃了些不干净的秋蟹,所以上吐下泻,难受的很。”
“睡眠如何?”
“许是春乏秋困,但是每日左不过也就四五个时辰,与往常无异。”
“那么近日来的用药呢?可有别的太医留下的药方?”
“上个月感了风寒,但是阿奴悉心照顾也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所以并未曾请太医,也没有药方。”
他问得仔细,我答得小心。样样都避开了利害。说上一堆的话,却没有一句能让他看出端倪,所谓吃坏了东西,只是因为知道阿奴前几日曾贪吃,膳房送来的螃蟹,我一概未动,全都给了她,却不想她为此闹了几天的肚子,还惹来我一顿嘲笑。既然是阿奴的脉象,这样回答应该也不会让他起疑。
忽然的一阵恶心,虽然极力忍着,我却还是不能抑制,只能拼命用手捂嘴,尽量将那声音掩在喉咙里,一声突兀,惊了阿奴也惊了李毅,稍稍镇定后道,“李太医见笑了,本宫最闻不得药味,许是被太医身上的药味熏着了才会如此。”
“美人言重了,是老身惊驾无理才对。”声音隔着屏风传来,没有慌乱,隔着一幅水墨屏风,我无法分辨他的神情,依稀只能看到他抚着胡须,放下了丝线,道,“美人脉象微虚,的确是有些腹泻的症状,外感风寒,又内食过多的秋蟹,这几点病因都合了,却无大碍,只肖老身开个温补滋养的药方,好好调理一段时间也就是了。”说罢拿出纸笔,细细写下需要的药材和分量。
阿奴将手背过,偷偷解下丝线,才走出屏风去拿药方,收好谢过,躬身将他请出。
“紫苏叶,前胡,防风,金银忍冬叶,连翘,麦冬,苦杏仁,羌活,川穹,牛蒡子,陈皮,桑白皮......”我心有余悸,拿着药方来看,字迹工整,该用力处却只是轻轻带过,笔笔慌乱,匆忙中甚至连“皮”字都忘了写下最后一笔,看来他当真是在故作镇定。
待李毅踏出了殿门,我沉声道,“阿奴,我不放心,跟着他。”
近辰时阿奴才回转,一头一脸的汗,来不及擦就道,“美人没有猜错,李毅刚出宫门,就一路往堂邑侯府去了。”
堂邑侯府。是了,李毅是皇后的人,那么也就是窦太主的人,机会已经给过了,只是希望他不要说些什么不知轻重的话才好。
阿奴却只是自责,“都是奴婢的错,太医院没人肯来,唯有他好头好脸的问了一句什么事,奴婢只知道那李毅是如今太医院最得脸的太医,却不想这背后还有这样的利害,美人罚吧,是奴婢太不小心......”
说着眼泪又要涌出,被我一一擦去,“又忘了我的话,再哭成那天那个样子,我可就真要罚你了,”只是眼下情况危急,我也顾不得再说上许多,只能郑重看着她,嘱咐道,“你去宣室殿等着,皇上一下朝就去求见,见到就说我情况不妙,要他速来。记住了吗?”
阿奴重重点头,记牢我的话,便出了门,直往宣室殿的方向去。
对不住了陈皇后,为了保住肚子里的孩子我必须借用刘彻。你以头碰柱,血溅建章宫何尝不是情意深重,虽不是为了我,我却领了你这份恩,可我现在不得不打破,我死过一次不重要,但是我不能让孩子也随我一起再进一次西郊化人坑。
刘彻赶来时正看见我脸色苍白虚卧在榻上,许是阿奴将话说的太重,可是越重才越能保住我和孩子,他已经慌了神,几步走到我身边,大力拉过我,“到底是怎么了,这两个月来不都好好的么,朕前脚才刚走......”
我摇头笑的虚弱,他不曾进来,里面的情况他却都知道,现在不是我该哭的时候,可是眼泪翻涌,我已经不想再忍,“阿奴不懂事,竟然到宣室殿拦驾,嫔妾若是知道一定会拦住她。”
“别说这个,她拦驾有功无过,朕会赏不会罚。太医院怎么做事的,怎么还没赶到!”说罢又朝着身边的秋官喊道,“再去催!”
“陛下别生气,只是,只是嫔妾有话,只能对陛下说。”我被他钳制,勉强借着他的胳膊才坐起,将头靠近他,一只手笼在他耳旁,悄声道,“嫔妾并非生病,只是一直葵水未至,又一直恶心作呕,恐怕......”
“你说真的?”刘彻不敢置信的看着我,一时之间又怒又喜,表情跟不上情绪的快速转变,只是一味的询问,拉着我不能自已,半晌才记起吩咐阿奴,“再去多叫几个太医......算了,去给朕把整个太医院都给叫过来!快去!”
秋官领命下去叫人,我却一时慌乱。
我又在拿命去赌了,不过才两个月,我自己也是不能十分确定,可只要刘彻发话,这样大的动静,就算我没有怀孕,接下去这些太医也断不敢再像今日这般怠慢。
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太医们才匆匆忙忙赶来,一眼望去,唯独不见李毅。
刘彻已经顾不得君臣之礼,命秋官撤掉了屏风,一众太医们见刘彻与我同在,惶恐的拜了又拜,刘彻更加不耐,尽数免去,指了太医令上前,“你来!”
我将手伸出,那拿出一根丝线想要让我系上,被刘彻打掉,“磨磨蹭蹭什么,已经来迟了,还不赶快请脉!今日若有任何差池,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是......是......老臣遵命。”那太医尴尬的搓着手,迟迟不敢将手直接搭在我的手腕,刘彻双眉一紧,眼光更加迫人,他一个激灵,差点跪坐在地上,好不容易平静了,凝眉闭目细细诊了半晌,回道,“陛下,这脉象是寒毒侵体,加之脾胃失和......”
“你说什么?”刘彻尚未等人说完话,已经揪起那太医的衣领,一脸的阴冷。
脾胃失和,难道的确是我猜错了么?
那太医已经满头湿汗,支支吾吾再说不出一句整话来,刘彻挥开了他,朝那太医身后道,“还有谁?都给朕过来,再诊不出来,仔细你们的脑袋!”
后面的太医乖觉,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主动上前,眼神交互了半晌,才回道,“陛下,臣等并非千金一科的专脉,不如请李太医过来,他号称是妇科圣手,想必能够知晓缘故。”我轻笑,假孕的罪名没人敢与我同担,也不想被我一个小小女子牵连,烫手山芋,谁也不敢接,索性丢给了人不在此的李毅,却正解了我心中之急。
刘彻蹙眉看了一眼面前铺跪了一地的太医,身子一动未动,声音却越来越大,“好,就依你们所言,宣李毅!”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李毅才从宫外赶来,“臣李毅,参见皇上!”难为了他一把年纪,却还要顶着杀头的死罪前来,可是既然他已经急呴呴去了堂邑侯府,匆忙之间甚至连露出了马脚也不自知,必定就是已经有所察觉,那我也再无可选,只能将这消息和盘托出,而且一定是要经由他的嘴来说,我不能再等,否则等来的只会是在连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情况下,让他偷偷把孩子弄掉,届时死无对证,他却可以领窦太主一份恩赏,逍遥身外。
刘彻的耐心已经被消磨殆尽,不等他行完礼就让他上前,“朕先免了你的死罪,若再诊不出来,你就等着一副棺椁送你出了长安吧!”
李毅颤颤巍巍,做贼心虚,遵诺上前为我探脉,近前却是我的一句尚带着笑意的威逼,“劳烦李太医,替本宫好生诊治。”故意加重的几个字,更是让他不能站稳,似乎随着那秋风就要摔倒在地上。
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才响起,“恭喜陛下,卫美人的确有了身孕,只是时日尚浅,胎儿脉象浅薄,加上卫美人寒症未愈,脉象大乱,这才被母体的脉象盖过。”说罢又对着我道,“老臣还请美人将养好身子,以免让母体虚寒之气伤了胎儿。”
我微微颔首,“多谢李太医。”
刘彻听到这里才放松下来,笑着牵过我的手,朝下面的众人道,“赏罚自有定论,也不用跪着了,汉宫闻喜,朕念在你们从医多年不再多加责罚,赏太医院上下每人一百金,外加半年的俸禄!”
底下众人见逃过一劫,不罚却赏,也纷纷磕头谢恩,“恭贺我大汉喜得龙裔,恭贺圣上,恭贺卫美人!”
刘彻看一眼仍旧惊魂未定的李毅,扶起他道,“李太医不愧‘千金圣手’的名号,加赏一千金,回去歇着吧!”
李毅谢恩,慢慢的退了出去,只是离开时步子不稳,迈的错乱。
我也暗暗长出了一口气,棋局收关时,我才意识到这算是赢了,只是走得步步惊险,我仍旧余惊未定。
“寒症未愈?那场雨过后已经两个多月了吧?你都在干些什么?是不把身子当自己的么?”刘彻坐到我身旁,见我还是盯着李毅离去的身影没有回神,温言劝道,“朕实在是养了群废物,若你还是不高兴,朕就为你撤了整个太医院,如何?”
“太医院尽数出动已是万万不该了,如何还能撤了整个太医院?如此一来,当真要把祸水的骂名坐实了。”我笑着,虽是劝说却仍旧使不上太多力气。
“朕被人骂庸懦无道,你就被人骂祸水误国,果然是一对儿顶招人嫌的,”刘彻望着我,轻笑着,眼神愈加温润,“只是再招人嫌也不能委屈了你和孩子,那个李毅还算是有些本事,你要是喜欢,以后就由他来照顾你的胎。”
“他是皇后娘娘的人,怎么能......”他不知情,这样的情境下也只能认定李毅有功无过,那么我该如何让他知道谁来安胎都可以,唯独不能是李毅呢?
我摇头,还想再说,却被他打断,刘彻贴过来,用额头在我额头上乱蹭,央求道,“不要不高兴,笑笑吧,这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朕有家了。”
朕有家了,他说的不是朕有孩子了,而是朕有家了。
我低下眉眼,任由他逗弄,乌云蔽日还是风雨欲来都暂且抛在脑后,也许我是幸运的,毕竟刘彻对我如此例外。
刘彻拉我入怀,下巴肆意在我额头摩挲,笑的朗朗,我也释怀,静静听着他的心跳,粲然的笑意蔓延开来,享受眼前的温暖。
我这里无限春意,可是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从今夜再无法安睡了。
①兰梦之征:出自明·周之翰《为律娶妻判》:“言其孕子,如逢兰梦之征。”相传春秋时郑文公妾燕姑梦天使赐兰,生子,取名为兰,因以比喻妇女怀孕或比喻妇人怀孕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