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蓝色百褶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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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军训的时光

第三十一排。

第二十七列。

今年的冬天来的似乎格外早,远处的天色被包裹在一层烟灰色的大雾里,像汽车排放出的超标尾气,一群乌鸦扑闪着翅膀从头顶飞过,停歇在墓地旁边的枯枝上依依呀呀地念着咒语,像一阵汹涌的黑色潮汐把天空遮住了大半颜色,于是天气更加暗了下来。温度从零度开始逐渐下降,大雪好像快要来了的样子。

思沅抬手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然后再慢慢放下去,整个过程像一场电影的慢镜头回放,悲伤像煮沸的开水般在她眼睛里翻腾起来,继而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平静,直到最后潜藏进她深黑色的瞳孔里,变成一只伺机而出的猎豹。

墓碑上的人露着好看的笑容,这是思沅见到过的最好看的照片,这时她的嘴角不自觉上扬起一个弧度。

风卷了过来,深黑色大衣跳跃着,令她整个背影看起来像是古希腊神话里静默不动的巫师。

你是不是会永远这样年轻,停留在离我们那些青葱岁月最近的时光里,然后在天堂里用俯视的角度对这所有的一切进行一场绝世的守候,就像曾经我离你不远,你离我很近。

我会永远记得你的,记得你曾经的欢笑与悲伤,把它们埋在记忆里最表面的一层,每天温习一遍,然后得出一个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的结论。

你也会记得我,就像我没有忘记你一样吗?如果是,那么我很好奇,你想起我的时候是带着怎样的表情,是轻轻地微笑,还是默默地不说话。

时光和着风的声音向远处驶去,在齿轮经过的地方留下一阵轰隆的巨响。

七年前。梧桐树枝繁叶茂。

透过阳台外的法国梧桐洒进来的光线变得稀稀薄薄,已经远不像外面的那样灼人。思沅显然很满意这样的场面,因为一低头的瞬间,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嘴角居然在桌上摇晃着的稀薄光影中咧开着笑。

梧桐的叶子一片覆盖过一片,直到锦簇成团,把冷空气包裹在树干周围,然后是整个阳台都被浸满了阴凉的气息,天光被这道绿色的屏障切割出一条缝隙,深不见底,有一种叫做时光的东西在里面不为人知地流走。

正当思沅沉静在午休时间这片刻的宁静之中时,陈小凡火急火燎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一边用含糊不清的词语冲她打招呼,一边提着裤子跑到卫生间去刷牙,她一向都是用自己速度的极限来衡量迟到的可能性,不到铃响前八分钟绝对不起床,看到她这个样子,思沅明白离开训时间不久了,于是往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防晒霜,跟陈小凡一起往楼下奔去了。

武汉的夏天持续的时间似乎格外长,在家乡的东南季风早已悄悄变换起方向时,盘踞这里的气旋仍旧迟迟不肯退去,以至于思沅的头顶有焦灼的气息正在忽而蒸腾忽而盘旋。

军训的确是最累人的事。武汉的天气比起家乡来更为炎热些,每天冒着三十九度的高温稀里哗啦踢正步,硕大的汗珠砸到脖子上也不让擦,思沅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是有极限可以来挑战的。

教官的皮肤很黑,虽然考虑到他们长期暴晒在太阳下面,皮肤黑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思沅环顾了整个操场也没有发现还有哪个教官比他更胜一筹,所以认为用“黑”这个词语作为他的特征是绝对没有错误的。他的脾气很好,也很幽默,同学们都很亲切地叫他“黑黑”,以至于他在后来被调到别的方阵后每次经过思沅他们这边时都会有男生一边冲他吹口哨一边叫“嘿嘿”。

虽然教官脾气很好,但因为同学之间都还不熟的缘故,整个方阵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的,当最后一排一个男生跟他旁边的男生叽叽喳喳说话的时候,四周才有了快乐分子在活跃。

“小柯同志!”

“yes,sir!"

男生右手手心向下贴着额际,一边用蹩脚的姿势敬礼一边说着,样子像个视死如归的战士。教官白他一眼,用手指着不远处说,十五个俯卧撑。他叫张小柯,而教官似乎觉得“小柯”这个词语叫起来比较亲切,于是每次呼来喝去都雷打不动地用这个称呼。

他留着一头寸头,思沅后来才知道为了与军训这样庄重的场合相匹配,教官特地带他们组团去剪了头发,从理发店出来的时候老板特热情地把切好的西瓜分给他们吃,说是为了感谢黑黑给他们带来了这么壮观的生意。

思沅一直都觉得这样的发型像劳改犯,但顶在男生头上,却显得人格外精神,她不得不承认,他的五官的确很精致。

张小柯往外走的时候朝他身边的另外一个男生做了一个掐脖子的动作,嘴里还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可是那个男生并不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笔直看向前方。思沅看进他的眼睛里的时候觉察到了弥散的大雾,仿佛武汉的天气悄悄转了凉。他的眼睛是没有焦距的。

思沅看到他的时候心跳有一个瞬间是停止的,真的,她只觉得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像个落入森林的精灵。

她还没有从刚才的那个瞬间中回过神来,就看到张小柯在前面做起了俯卧撑,他每次趁着教官转过身去的空当就趴在地上喘气,一边将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大家帮他保密,一边继续数着数混淆视听,大家看着他像玻璃珠一样自由三百六十度滚动着的眼睛,都不知觉地笑出声来,黑黑有所警觉地回过头来,然后就看见张小柯神情极度夸张地继续做着俯卧撑。这场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无疑是整个军训场上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

教官后面有人找。一个干脆利落的声音响起,教官立刻转过身,张小柯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他逮了个正着。教官“再做十个”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他嗷嗷大叫了起来,表情极度痛苦的样子像是被人灌了足有水缸那么大的一瓶鹤顶红。然后就听见他嚷道,宋冰易,你够狠。

原来他叫宋冰易,人如其名,干干净净的样子,好像有一块异极磁石将他与周围的一切尘埃都隔离开来。思沅想到这里的时候,不由得自我赞叹起这样的比喻用得可真好。

宋冰易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得意地耸了耸肩。

这时训练场观众席上有身穿军训装的一对男生女生依偎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冰淇淋,看得下面正在训练的学生们咬牙切齿恨不得施以炮烙之刑,当有眼尖的教官跑上去呵斥他们是哪个方阵的时候,只见他们俩一边特悠闲地从兜里甩出两张学生证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们是大二的。然后就看见教官的嘴变成一个O型,同时有无数颗星星在学生们的脑门前闪啊闪。

时光就沿着这样的轨道继续前进着,而与之相反的是,梧桐树对秋的气息似乎不太敏感,挂在枝头的果子还延续着夏天的热情,因为如此,学校依旧被这生机盎然的绿色所覆盖,给人一种时空静止不动的错觉。

中间休息的时候宋冰易跑去操场旁边买来两瓶水,张小柯正在最前排跟一个女生搭讪,他就把一瓶扔了过去,然后就看见张小柯一边翘起兰花指一边用发嗲的声音说人家拧不开啦,接着把水又给宋冰易扔了回去,思沅正感觉鸡皮疙瘩像一片妖娆的火一样顺着血管蔓延了上来,然而突然什么东西哐当一声发出了一声闷响,下一秒她才意识到是宋冰易扔矿泉水的时候没把握好力度,瓶子在高空飞行的时候不合时宜地把思沅做为了降落目标,这都不要紧,问题的关键在于,瓶盖没有拧紧,接着她那片妖娆的火就被这冰冷的矿泉水浇得冒了烟。

张小柯连忙跑过来,嘻嘻哈哈的样子与其说是想关心一下还不如说是来看热闹的,思沅闷着头不做声,只觉得整个人恨不得钻到地洞里面去,她知道现在正有无数双眼睛朝这边看着。

思沅用余光瞥了一眼宋冰易,这个始作俑者一脸漠然的表情似乎表明了他对这件事情没有丝毫的愧疚,这令思沅有些懊恼,像是有只小虫子在脑子里面作祟。

张小柯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着对不起,这样的情形过了接近一分钟,才有一张餐巾纸被递到了思沅面前。诺,以后小心点。宋冰易话还没说完就转身走开了,思沅愣住,脑袋里面有无数个气泡在冒来冒去。什么叫我小心点,地球的万有引力是小心能改变的么,如果她胆子够大的话她真想把这句很有哲理的话一口气吼到宋冰易的耳朵里面去。

汪菲菲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有着很精致的五官,属于站在人群中很容易被认出的那种,尤其是皮肤,保养得一点瑕疵都没有。她走过来扶着思沅往前走的时候,思沅身上的温度正在一点点地变暖,这样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后来的好久,严重的时候思沅一看到她就觉得身上暖洋洋的。

每天晚上都是唱军歌的时间,每两个方阵对坐着扯开嗓子比哪组声音大,思沅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合理,白天受了那么多的罪,只有晚上这么吼几下才能发泄心头之恨。大家都笑着说教官们是魔鬼与天使的结合体,白天板着一张脸像是风湿病发作,一到了晚上就鬼哭狼嚎,上蹿下跳的样子像是被人掐住了人中。黑黑貌似比较含蓄,于是思沅他们这个方阵都是由张小柯带头起哄的,宋冰易依旧是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样子。

思沅回过头来对汪菲菲说,踢正步向前转的时候你把脚靠在我腿上,如果是向后转的话我就把腿靠你腿上,好不好?她说这话的时候得意的笑着,仿佛在暗自庆幸自己想到了这样的好办法。所以在之后的训练中,每次踢正步的时候都能听到思沅跟汪菲菲小声咯咯笑着花枝乱颤的样子。思沅抬起头,冲着回过头来的汪菲菲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两人都笑了,颇有点难兄难弟的味道。

思沅忘了说一件事,在夏天的尾巴上,宋冰易的眼睛里有着从来不曾消散的大雾。还有,她讨厌不起他来,她承认她有点花痴,对于好看的男生,慈悲为怀。

太阳躲在云层里忽明忽暗,一大片阴霾把光线削出断层,然后就有风贴合进去,这样笔直而来的阳光就带有了秋天的味道,思沅也弄不清楚时间是怎样偷移变换的,虽然她看天空的时间比发呆的时间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