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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1)

师说韩愈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说得师道如此郑重。一篇大纲领,具见于此。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紧承解惑说,下承传道说。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道在即师在,是绝世议论。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忽作慨叹,若承若起,佳甚。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古人。愚益愚。今人。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此是高一等说话,翻前面人非生知之说。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豆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否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童子句读之不知,则为之择师。其身惑之不解,则不择师。是学其小,而遗忘其大者,可谓不明也。○此就寻常话头,从容体出至情,其理明,其辞切。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有长有少矣。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有贵有贱矣。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可为长太息。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齿,列也。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此与前论圣人且从师同意。前以至贵者形今人之不从师,此以至贱者形今人之不从师。反复剧论,意甚切至。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谈子、苌长宏、师襄、老聃耽。郯子之徒,省句。其贤不及孔子。孔子询官名于郯子,访乐于苌弘,学琴于师襄,问礼于老聃。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借孔子作证,取前圣人从师意。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收前吾师道意,完足。

李氏子蟠,年十七,蟠,贞元十九年进士。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异于今人。今嘉其能行古道,不异于古人。作《师说》以贻之。

通篇只是“吾师道也”一句。言触处皆师,无论长幼贵贱,惟人自择。因借时人不肯从师,历引童子、巫医、孔子喻之。总是欲李氏子能自得师,不必谓公慨然以师道自任,而作此以倡后学也。

进学解韩愈

国子先生元和七年,公复为国子博士。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去声成于思,毁于随。随,因循也。○陡然四句,起下“不明不公”意。方今圣贤相逢,圣君贤臣。治具毕张。需才分任。拔去凶邪,登崇俊良。占去声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庸,用也。爬杷罗剔抉渊入声,○谓搜取人材。刮垢磨光。谓造就人才。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幸字,最有含蓄。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此四句,是一篇议论张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头。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纪事者必提其要,举纲挈领。纂言者必钩其玄。极深研几。贪多务得,细大不捐。悉备。焚膏油以继晷轨,恒兀兀以穷年。晷,日影也。兀兀,劳苦也。○恒,久。先生之业,可谓勤矣。一段,言勤于己业。角氐底排异端,攘斥佛老。角氐,触也。○辟邪说。补苴疽罅虾去声漏,张皇幽眇。苴所以藉履。《吕览》:“衣弊不补,履决不苴。”罅,孔隙也。皇,大也。言儒术缺漏处,则补苴之。圣道隐微处,则张大之。○翼圣学。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承“补苴”、“张皇”说。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承“角氐排”、“攘斥”说。先生之于儒,可谓劳矣。二段,言劳于卫道。沉浸酉农浓郁,含英咀华,读书而涵泳其味。作为文章,其书满家。

作文而悉本于古。上规姚女以,浑浑无涯;姚,虞姓。女以,夏姓也。扬子:“虞夏之书浑浑尔。”周《诰》殷《盘》,佶吉屈聱遨牙;周《诰》:《大诰》、《康诰》、《酒诰》、《召诰》《洛诰》是也。殷《盘》、《盘庚》上、中、下三篇是也。佶屈聱牙,皆艰涩难读貌。《春秋》谨严,一字褒贬,谨而严毅。《左氏》浮夸;《左传》释经,浮虚夸大。《易》奇而法,《易》之变易甚奇,而正当之理可法。《诗》正而葩帕平声;○诗之义理甚正,而藻丽之词实华。下逮《庄》、《骚》,《庄子、《离骚》。太史所录,《史记》、《汉书》。子云相如,扬雄,字子云。司马长卿,名相如。同工异曲。犹乐之同工,而异其曲调。○文章不本“六经”,虽生剥子云之篇,行剽相如之籍,辞非不美,总属无根之学。故公必上规姚女以,而始下逮百家也。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三段,言文章之著见。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四段,言为人之成立。○上三段论“业精”,此一段论“行成”,共为一腹。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拔前至后,动辄得咎。《诗·豳风》:“狼跋其胡,载其尾。”跋,躐也。胡,老狼颔下悬肉也。狼进而躐其胡,则退而其尾,言进退不得自由也。暂为御史,遂窜南夷。贞元十九年。公为监察御史,谪阳山令。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公元和元年六月为博士。四年六月迁都官史。冗,散也。处闲散之地,而无以自见其治才。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命与仇敌为谋,数遭败坏。冬暖而儿号平声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悲。○山无草木曰童。豁,落也。裨,益也。不知虑此,反教人为?”尾○勤业四段,从“能精”、“能成”二语发来。然而一转,正破“不公”、“不明”也。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萌,细木为桷角,○,梁也。桷,椽也。木薄薄栌卢侏儒,木薄栌,短柱。侏儒,短椽。木畏威簟楔悄,○木畏,门枢也。,门中橛也。户牡也。楔,门枨也。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匠用木无论小大。○一喻。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玉屑,一名玉札,生蓝田山谷。丹砂,石朱砂也。赤箭,生陈仓及太山少室。青芝,出太山。四者皆贵药。牛溲马勃,败鼓之皮,牛溲,牛溺也。马勃,马屁菌也。败鼓皮,主虫毒。三者皆贱毒。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医用药,无论贵贱。○二喻。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作缓态者。卓荦落为杰,行直道者。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宰相用人,无论智之巧拙,才之长短。○三结。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一引。荀卿守正,大论是宏,逃谗于楚,废死兰陵。荀卿,赵人。齐襄王时为稷下祭酒。避谗适楚,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著书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二引。

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冷语不尽。○三结。下转正文。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由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平声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四句,解前四段意。○再转。犹且月费俸钱,岁縻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有以养家。乘马从去声徒,安坐而食。有以自养。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役役,随俗而无异能。盗窃旧章,而无创解。○再转。然而圣主不加诛,诛,责也。宰臣不见斥,非其幸欤!幸其遇世,愈于二儒。○再转。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此段解前“公不见信”一段意。言有司未有“不公”、“不明”处。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卑,忘己量之所称去声,指前人之瑕疵,财贿,谓禄也。班资,品秩也。庳,下也。前人,暗指执政。瑕疵,谓“不公”、“不明”也。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木弋亦为楹,木弋,橛也。楹,柱也。木弋小楹大。而訾紫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苓也。昌阳,即昌蒲,久服可以延年。苓,即猪苓,主渗泄。○掉尾抱前,最耐寻味。

公自贞元十八年至元和七年,屡为国子博士,官久不迁,乃作《进学解》以自喻。主意全在宰相,盖大才小用,不能不憾。而以怨怼无聊之词托之人,自咎自责之词托之己。最得体。

圬者王承福传韩愈

圬同木亏之为技,贱且劳者也。一抑。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一扬。○陡然立论,领起一篇精神。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天宝十四年冬十一月,安禄山反,帝以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讨之。出内府钱帛,于京师募兵十一万,旬日而集,皆市井子弟也。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田土,手镘满平声衣食。镘,圬具也。○弃官勋而就佣工,使人不可测。余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去声焉。屋食,谓屋租也。当,谓所当之值。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视屋租之贵贱而增减其圬之工价。偿,还也。有余,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此段写承福去官归乡手镘衣食来由,画出高士风味。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此言彼此各致其能。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一篇主意,特为提出。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此言小大不怠其事。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同值,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羌上声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此言难易自择其宜。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忽生感慨,无限烟波。

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此是王承福所自省验得力处,故言极痛快。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去声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三层,就前所自见处翻案。将富贵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二层,又开一步感慨。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言己志。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反一句,束得有力。○此段写所以弃官业圬之故,是绝大议论。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为也。此段写自业自食有余之意,是绝大见识。○此“又曰”以下又转一步,为自己折衷张本。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一扬。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去声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一抑。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似抑而实扬之。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昌黎作传,全在此数语上。○“愈始闻”一转。忽赞忽讥,波澜曲折。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以自鉴结,意极含蓄。

前略叙一段,后略断数语,中间都是借他自家说话。点成无限烟波,机局绝高,而规世之意,已极切至。

讳辩韩愈

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欲夺贺名,故毁之如此。听者不察也,和去声而倡之,同然一辞。一时俗人为其所惑。皇甫氵是实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言公若不辨明,必见咎于贺也。○此段叙公作辩之由。愈曰:“然。”先用一“然”字接住。下方起。

律曰:“二名不偏讳。”释之者曰:“谓若言‘徵’不称‘在’,言‘在’不称‘徵’是也。”孔子母名徵在,言“在”不称“徵”、言“徵”不称“在”。律曰:“不讳嫌名。”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邱’与‘’邱之类是也。”谓其声音相近。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上引律文,此入叙事。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贺父名晋肃,律尚不偏讳。今贺父名晋肃,律岂讳嫌者乎。○此三句设疑问之,不直说破不犯讳。妙。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嫌名独生一脚作波澜。奇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