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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3)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晏子出,遭之途,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久之,越石父请绝。贤者固不可测。晏子騐学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厄,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同伸于知己者。一句案,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前以知己论管仲,此以知己论晏子,是史公着意点缀联合处。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描尽情状,呼之欲出。既而归,其妻请去。奇妇人。○亦先作一纵。石父请绝,御妻请去,作一样写。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看人入细。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亦奇。晏子怪而问之,写出有心人。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皆管仲著书篇名。及《晏子春秋》,《晏子春秋》七篇。详哉,其言之也。因二子书已详言,故史公传以略胜。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表明作两传之旨。先总说,下乃分。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贬驳处,意浑融。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三句出《孝经·事君》章。言君有美恶。臣将顺而匡救之,故君臣能相亲协,即传中所谓“因而伐楚”、“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因而信之”之类是也。岂管仲之谓乎?极抑扬之致。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崔杼弑庄公,晏婴入,枕庄公尸股而哭之,成礼而出。○补传所未及。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晏子之不讨崔氏,权不足也,然亦非克乱之才,故史公以无勇责之。至其谏说,犯君之颜,即传中所谓危言危行顺命衡命是也。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进思尽忠”八字,亦出《孝经·事君》章。○极赞晏子。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执鞭暗用御者事。史公以李陵故被刑,汉法腐刑许赎,而生平交游故旧,无能如晏子解左骖赎石父者,自伤不遇斯人,故作此愤激之词耳。

《伯夷传》,忠孝兄弟之伦备矣。《管晏传》,于朋友三致意焉。管仲用齐,由叔牙以进,所重在叔牙,故传中深美叔牙。越石与其御,皆非晏子之友,而延为上客,荐为大夫,所难在晏子,故赞中忻慕晏子。通篇无一实笔,纯以清空一气运旋。觉《伯夷传》犹有意为文,不若此篇天然成妙。

屈原列传《史记》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左徒,即今左右拾遗之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娴,习也。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起叙任用之专,后段节节叙其疏而见放,妙得原委。

上官大夫靳尚。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此句拍入。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原属烛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原不与,因谗之,谗屈原作两节写,“害其能”一节虚,“夺草稿”一节实。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语中庸主之忌。王怒而疏屈平。以下并史公变调序《离骚》,即用骚体。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先写作《离骚》之由,离骚者,犹离忧也。离,遭也。○注一句。下忽入议论,奇妙。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提“穷”字。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道出人情,真而切。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应“穷”字。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提“怨”字。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应“怨”字。○回环曲折,多永言之致。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谓好色云者,以《离骚》有宓妃等事。然原特假借以思君耳,非如《国风》之思也。而史公亦假借用之。○比《骚》于《诗》,深得旨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自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闹污泥之中,淖,溺也。蝉蜕退于浊秽,蝉蜕,如蝉之去皮也。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白爵嚼然泥而不氵宰子者也。白爵,疏静之貌。氵宰,浊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极赞屈原。○以上《离骚》,只虚写。

屈原既绌,闲接。又入叙事。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同佯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详张仪始终事,为屈原谏楚王张本。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丹、淅,皆县名,在弘农。斩首八万,虏楚将屈盖,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一段。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即割楚地,以与楚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又算定怀王。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仅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长句正是省句。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二段。○两段词简而情备。是时屈原既疏,忽接入本传。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只“为何不杀张仪”一句,乃倒装楚愿得张仪一段,又倒装张仪许楚一段,意思在此,而序事在彼。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昧。张仪诈楚,客也,于此一结。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又起一难。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伏再用之根。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纳,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怀王一欺于秦而国削,再欺于秦而身死。为屈原作证,亦为《楚辞》作序也。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再用子兰,深著楚王之不明也。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嫉子兰,先从楚人说起,见非屈原之私怨。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推屈平本意作议论。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忽又转到《离骚》上。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应“不忘欲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应“冀君之一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又宽一步。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泛泛感论。包罗古今无穷事。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将前事总作一收。此不知人之祸也。缴断一句。《易》曰:“井渫屑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渫,不停污也。井渫而不食,使我心恻然,以其可用汲而不汲也。如有王之明者,汲而用之,则上下并受其福矣。王之不明,岂足福哉!愤切语。

令尹子兰闻之,接上,“屈平既嫉之”,妙。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回应上官大夫。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极写落魄悲愤之状。○以下渔父辞。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三闾,掌王族昭、屈、景三姓之官。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似老氏之言。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饣甫其糟而啜其酉离?酉离,薄酒。何故怀瑾握瑜瑾、瑜,皆美玉。而自令见放为?”只就渔父口中翻出一段至理可参。有情有态,可咏可歌,词家风度。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弹而振之,去其尘也。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问者乎!察察,净洁也。汶汶,垢蔽也。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常流,犹长流也。○汨罗之志已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枉入声乎!”“温蠖”,犹忄昏愦,《楚辞》作“尘埃”。○一气流转,机神跌宕。乃作《怀沙》之赋。《怀沙》赋删去。

于是怀石,遂自投汨觅罗以死。汨水在罗,故曰汨罗。今长沙屈潭是也。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磋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借宋玉等,前衬屈原,后引贾谊。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人之云亡,邦国殄瘁。

自屈愿沉汨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借投书事,接下《贾谊传》。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皆《离骚》篇名。悲其志。读其文而悲其志。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游其地而想其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即用他吊屈原之意,以叹贾生。读《鹏鸟赋》,楚人命曰服,贾生作《鹏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自悲自吊。○此屈贾合赞,凡四折,缭绕无际。

史公作屈原传,其文便以《离骚》。婉雅凄怆,使人读之,不禁欷欲绝。要之穷愁著书,史公与屈子,实有同心。宜其忧思唱叹,低回不置云。

酷吏列传序《史记》

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引孔子之言。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不德,不有其德也。不失德,其德可见也。滋,益。章。明也。○引老子之言。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总断一句。引孔子、老子,是立言主意,以见酷吏之不可崇尚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立论醒彻。昔天下之网尝密矣,谓秦法。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相遁,谓借法为奸,而无情实,故至于不振。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费,○言本弊不除,则其末难止。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升其任而愉同偷快乎?此时非酷吏救止,安能偷少顷之快?言势不得不然,非与酷吏也。言道德者,溺其职矣。溺,谓沉溺不举也。○此言酷吏所由始。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藉于严酷。○又引孔子之言。“下士闻道大笑之”,何知有道德。○又引老子之言。非虚言也。又总断一句,应前。

汉兴,汉之初,破觚而为圜,觚,八棱有隅者。破觚为圜,谓除去严法。斫雕而为朴,斫,削也。雕,刻镂。斫雕为朴,谓使反质素。网漏于吞舟之鱼,网极其疏,应上“网密”。而吏治,不至于奸,黎民艾同安。,盛也。艾,治也。○一段慨想高、文之治。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彼,指道德。此,指严酷。○一束用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