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闻言愕然,以石痴此语殊奇突,岂与余事有关耶?则答曰:“君蓄疑乃何事,我苟知者,自当告君。”
石痴视余微笑曰:“事即属之君,君馆于余戚崔氏者几时矣?”
余骤闻此语,心突一惊,知石痴必已有所闻,乃故设此问。既念石痴为人,非杞生可比,虽知亦当无害,且余欲浼以他事,若非明告以其实者,余言终无自而入,不且孤梨影之意耶?
思至此,心神已定,答曰:“余自君东行后,未数日即应崔翁之请,延余课其孙。自后遂移榻彼家,当时曾作函告君,君忘之乎?”
石痴曰:“然,我未忘也。然则君馆于崔家者,为时已九阅月矣,其亦有异遇乎?”
余此时已决意语石痴以实,心亦无怯,顾闻此言而面微,未能遽答。石痴又曰:“君勿疑我非探人阴私者,实为好奇之心所胜,故敢冒昧动问。君试语我,我或能有助于君。”石痴言时,意至诚款。
余亦不欲复隐,略举前事以告。石痴曰:“有是事耶?我与君论交虽浅,相知已深,自四五月以来,君书渐疏,往往数上而始获一答。且书来又多作牢骚语,我固深疑之。盖白夫人清才早寡,我知之稔。君既馆于其家,为彼教其儿,闺中才妇,墙外书生,或于文字上生出一番美感,使君颠倒情怀,遂多抑郁。我在东时之推测如是,比归而杞生即告我以君有暧昧事,而连日窥君颜色,郁郁若有不豫,我益恍然。然素知白夫人才媲道韫,操异文君,君亦圭璧自持,必不蹈相如故辙。杞生之言,我固笑而不信也。”
噫!杞生已为余告密于石痴耶?人心之险,一至于是。然彼不为余言,则石痴亦不设此问。石痴无此问,则余复何能自言?彼存心祸余,乃处处助余。若知之者,应亦自笑其用心之左矣。乃答石痴曰:“幸君知余,余固无不可告人之事,闲愁一惹,无计堪抛,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石痴叹曰:“然则君自寻烦恼耳。明知其不可矣,又何必浪用此无谓之深情。今既牵连不解以至于此,相思一局,又将如何收拾耶?”
余至此乃语以梨影之意,且曰:“余为所逼,乃不能脱。君能为余作牵丝人乎?”
石痴抚掌称善,曰:“若此,则我何敢辞?兹事何大类演剧,一刹那间而泣者以喜,洵奇情奇事也。以君之人品学问,畴不愿得之为婿。筠姑娘矫矫天人,才貌亦不弱于乃嫂,以之偶君,恰是一双两好。明日便当为君一见,以觇崔老之意趣,想十八九当首肯也。”
是夕与石痴留连至更深始返。所言尚多,惟于余事无关,今亦不复记矣。
石痴既允余作伐,余心事已了,意此可以对梨影矣。惟此事余滋不愿,故又深望其不成。然崔翁平日颇重余,且又有梨影先入之言,言之必无异议,所不可知者,筠倩之意若何耳。果也,次日向午,石痴以复命至,谓翁意甚嘉纳,惟以筠姑沾染新习,醉心自由,翁以仅此掌珠,不欲以己意强为作合,已嘱梨影专函探问,得有复音,即可成议。
余闻此言,心窃为之一喜,盖知筠倩既醉心自由,必不愿就此不自由之婚姻,彼如抗议,此局即可无形消灭。而梨影亦无能为力矣。
傍晚返馆,得梨影书,彼盖恐余以翁意尚有踌躇,因而生疑,故又以言慰余。嗟乎梨影!汝用心若此,真令人感憾俱难也。
鹅湖一棹,筠倩于次晚归矣,不以书复,而以身归,其意若何,不言可喻。余已决此事之不成,故此宵魂梦实适。孰知明晨崔翁遣人速石痴至,忽笑逐颜开,谓已得筠倩同意,前言谨如尊命,此真为出余意料之外者。岂筠倩竟垂青及我,忽变其宗旨耶?抑梨影恐事决裂,从中加以斡旋耶?此不可思议之内幕,余又乌得而立揭之!
石痴以此讯致余,其意若深为余贺。噫!孰知此即为余最后之五分钟耶?余此时神经麻木,几不能语,顾此苦惟可独喻,大功告成,更不能不加石痴以慰劳。然言出口而心弥伤,此时石痴若留意余面者,应见其色若死灰也。
婚约既定,介绍人例须有二,则倩鹿苹为之。梨影欲余即行文定之礼,余以客中草草,不能备礼,拟延至明春举行。梨影必不可。石痴亦以行期在即,不能久待,从而促余。
余乃嘱彼代余料理,余则函告老母及剑青。碌碌两日,此事终了。而石痴浙行之期亦届,携手河梁,又是一天离绪。
彼此次匆匆返国,曾不少留,一若专为余事而来者,计俟彼浙水遄归,当在余年假之后。而明春扶桑重渡,又当在余开学之前。
过此以往,一面殊难。而余亦不复知此身之何若,茫茫前路,耿耿寸衷,盖尤较春初一别为难堪矣!
以上所述,即为余最伤心之订婚史。当时昏昏如梦,今兹记亦不能详。惟姻事既成之后,石痴未别之前,有一事不可不记,即为余与石痴之一番酬和也。
余以《惜秋》四绝示石痴。石痴读而善之。是晚复在石痴家小饮。天阴寒重,雨雪交加。一醉之余,狂兴飙发。石痴取笺纸,提笔和余四绝曰:
梦霞以《惜秋》四绝见示,风格清高,朗然可读。勉踵原韵以和之。时届小春,雨雪霏霏,方自东京归也。
一灯夜雨故园思,梅绽岭头酿雪时。
羌笛忽随飞渺,寒窗独酌复吟诗。
冻烟如缕逐云飞,梅蕊凝寒欲吐菲。
荒野无人山鬼泣,柳堤何日着青衣。
冻云四合笼飞沙,地老天荒断落霞。
衷柳暮鸦催岁序,一天寒雨溅梅花。
客去谈空且闭门,新诗敲罢已黄昏。
窗前雪影浮空动,一曲阳春欲断魂。余复依原韵答之。惟第四首独缺,盖兴尽矣。
一樽相对慰离思,梅雪风流又及时。
今日故人麟阁重,挑灯再赋送君诗。
无赖乡心日夜飞,绮窗曾否透芳菲。
可怜今夜瑶阶雪,独照他乡游子衣。
功名事业等虫沙,沦沦天涯旧梦霞。
三径就荒归未得,一团幽梦绕黄花。
吟成酒罢,余即别石痴,冒雪返馆。须臾石痴饬纪纲送一函至,盖又和余三绝也。风雪夜深,兴真不浅,余亦甘拜下风矣。
梦霞又成叠韵三章。余固拙于诗而好诗者,雒诵数四,兴从中来,用效狗尾续貂之意,再踵原韵成三绝,以尘大雅。知不免班门弄斧之诮矣。如蒙不弃,还乞哂政。
连朝风动汉宫思,砧落寒山近腊时。
梅雪纷飞天地白,苍茫为赋冻云诗。
寒云深树暮鸦飞,雪着枯株暂绽菲。
待到明朝开霁望,江山无处不衣。
月笼雪影雪笼沙,寒水光浮疑彩霞。
十里荒郊惟一色,林深不辨是梅花。
酒醒天涯,石痴明日行矣。九洲大错,仓卒铸成一段诗情,从此收束。余旋函报静庵,并录寄秋日所为诗数篇及与石痴酬和之作。盖静庵为余姻事,时时在念。秋初握别,苦费叮咛。后此书来,又深嘱咐。良友情多,不可不有以告慰也。
十日以来,忽而议婚,忽而订婚,忽而瀛海客归,忽而鹅湖棹返。余客此间,常处冷清清地,人事之热闹,殆无有过于此时者。惟此种热闹之境,实为余所不喜,不如清净之中,有隽味可寻也。此议发生,余与梨影各皇皇不能决,因之诗讯遂绝。
今事已大定,梨影之心早慰。余虽未慰,而凡可以慰梨影之心者,余皆愿为之,则余亦不啻已慰。
后来之事,各有命存,余实不能自主,戚戚又复奚益?不幸而事成两负,余固负慝滋深,拚此一身,永为孽海沦冤之鬼。魂魄有知,犹不能不拜梨影之赐于无穷也。赋五律以见意。
相逢迟我十余年,破镜无从得再圆。
此事竟成千古恨,平生只受一人怜。
将枯井水波难起,已死炉灰火尚燃。
苦海无边求解脱,愈经颠播愈缠绵。
说着多情心便酸,前生宿孽未曾完。
我非老母真无恋,卿有孤儿尚可安。
天意如何推岂得,人生到此死俱难。
双栖要有双修福,枉把金徽着意弹。
好句飞来似碎琼,一吟一哭一伤情。
何堪沦落偏逢我,到底聪明是误卿。
流水空悲今日逝,夕阳犹得暂时明。
才人走卒真堪叹,此恨千秋总未平。
难赎文姬返汉关,好花偏向别枝攀。
醉翁意在醇醪外,少妇冤沉海石间。
落魄半生销缘鬓,伤心一例视红颜。
孤灯独对何人见,纵不思量也泪潸。
为我怜卿心力穷,要将妙计补天公。
换巢鸾凤情难换,同命鸳鸯梦不同。
月老何心烦系赤,风姨无力起残红。
情缘似此真奇绝,欢喜偏生烦恼中。梨影之和句不来,静庵之报书忽至。开缄色喜,如觌故人。而书意殷拳,精深几许。末亦附和诗四绝,并录之于日记。
吴江枫冷,岭表梅开。秋去冬来,又换一番景象。而流光易迈,知己云遥。抚景怀人,能无怊怅?日前捧读惠书,感殷殷之拳注,切落落之心期,并谂茂陵秋雨,病体已苏,而楚国阳春,吟怀弥健,临风额手,快慰奚如!
惟浣诵佳篇,觉忧从中来,溢于言表,直欲呕李贺之心,而武屈原之韵。苍深沉郁,感慨淋漓,令人一读三叹之不置。伏念足下境与心违,才为命妒,庾年未老,潘鬓已星。哭己哭人,两行血泪;耽诗耽酒,一副愁肠。无怪乎忧愁悠思,而有此逼近骚音之作。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仆岂敢谓君过哉?
然而贾生流涕,空教越渫于精神;荀倩伤情,几见挽回夫造化。事无可奈,花落水流;身岂自由,家贫亲老。人生到此,天道难论。能付达观,斯为善计。而况胡笳凄咽,宁非返汉之先声;完璧归赵,尤见赘齐之多智。将卜娇藏金屋,娲皇有再补之天;艳续玉台,明镜有长圆之月。
此则仆敬为君贺,而不愿君直情孤注一成不变者也。更诵君与秦君唱和之作,想见嘉宾贤主,晨夕流连,酬酢觥筹,平章风月。白雪不愁寡和,黄绢或且共赓。而仆于吟边醉里,惟一灯枯坐,顾影自怜。碌碌同人,不相闻问,则不免羡极而妒。
呜呼!水萍浪迹,香火前缘,此其间殆亦各有命存耶?媵呈步和四绝句,藉博一粲。庶不辜见示之情,亦少助高吟之兴。十月日静庵顿首。
落月停云几度思,等闲负了菊花时。
如何慰我怀人意,江上清风枕上诗。
风饕雨虐落英飞,老圃荒凉怅晚菲。
日暮孤城秋信急,砧声处处捣寒衣。
天寒孤雁舞平沙,潮落空江有暮霞。
十万金铃慵不系,朔风瑟瑟战芦花。
穷途谁识郑监门,潦倒天涯日易昏。
长笛一声凉月白,吴宫花草美人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