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亦惊甚,则急镇其容,接函略视,即纳诸怀,笑曰:“此余家报,殆适才邮至者耶?”鹏郎曰:“然。”言次,色亦解。
余乃以鹏郎介绍于杞生,命之称先生焉。杞生旋亦欢然与鹏郎相戏谑,既而别去。当时事出仓卒,彼此各无预备,虽以一言饰去,而自形迹观之,不无可疑之点。今知彼殆即于此时生心,有意侦余之隐,而余固未察也。
盖彼嗣后每至必寻鹏郎,鹏郎亦乐与彼戏。或同游归来,鹏郎辄笑掬果饵以示余曰:“此李先生市以饷我者也。”余绝不介意。及今思之,彼之用心,诚不可测。彼殆利用鹏郎,以探个中消息耶?鹏郎虽慧,而幼稚时代,烂漫天真,夫安知世间有奸诈欺人之事!彼乃以佳果饵之,以甘言诱之,无有不入其彀中者,或者口没遮拦,和盘托出,是未可知。
盖在鹏郎视李,已为亲爱之人,不复顾忌。彼复用种种手段,加以挑逗,其尽情泄尽也,固为理想中所应有之事。果尔则此中秘密,已尽为奸人侦悉。此次以一书赚余归,欲谋不利于余也固也。
顾细审恐更不仅此,彼赚余归,于余无损,彼殆欲乘余不在,再设计以赚彼可怜之梨影也。盖彼既知此事,必图倾陷,由余以及梨影,亦为事所必至。以彼狡恶之心肠,又何施而不可哉!
嗟乎梨影!余苦汝者至矣。忍使汝再因余而为奸人所蹂躏耶?余深悔临行之际,未有一言告汝,而堕汝于五里雾中。然余尔时方寸已乱,且未知彼突如其来之舟子,皇皇乃何事。
今兹事发生之由,余已悬揣而得之,而汝犹茫然未觉也。余归已三日于兹,彼奸人在此三日中,处心积虑,欲得汝而甘心,又不知将演出若何恶剧!
汝既未知其由,又乌得而不为所窘?今余身在家中,心实未有一刻离于汝侧。寒灯摇影,幻象万千,恍见汝宛转呼号之状。汝为无主孤花,余自谓能任保护之责,一旦抛汝至此,使汝惝恍迷离,复陷此沉沉之黑狱,余之罪宁可逭哉!
嗟乎杞生!余固何仇于汝,而弄此狡狯伎俩!余终亦未知汝之目的究何在?仅及余一身者则亦已耳,使敢伤及余心爱者之毫末者,余即以生命与汝相搏,决不汝恕也!
余书至此,愤火中烧,急泪疾泻,恨不即时执彼凶顽而叩其究竟,又恨不即时往觅梨影,觇其为状奚若,而身无双翼,不能奋飞,则仍空唤奈何而已。
今日为余归后之第四日。静庵于午前来访余。余之归也,人无知者,静庵又何所闻而来?余知有异。静庵见余果在,意颇欣然,笑曰:“君于何日归,我乃未知。汝意中人有书至,系加紧邮件,不知内容若何可愕,而君犹晏然若无事耶?”言次,出函授余。
余不遑他语,急接视之。缄角有“立盼驾临”四字,已知消息必恶,拆视则满纸泪痕,与墨俱化,字迹模糊,几不可辨,良久,缀得其句曰:
君此行殊出意外,临行并无一言相示,虽有慈命,何其速也?君非神龙,而行踪之飘忽,至于如此,岂恐妾将为臧仓之沮耶?顾去则去耳,吾家君非从此绝迹者,暂时归去,不久即当复来,何必以一纸空言,多作无聊之慰藉?
抑君即欲通函,何不径交妾手,而倩李某作寄书邮?此何事而可假手于他人耶!君若此,直不啻以秘密宣示于人。彼李某为何人?君果信其必不窃窥君书之内容耶?妾实不解君命意所在。君纵不为己之名誉计,独不为妾之名节计乎?妾素谂君才大心细,事必出以慎重,今竟轻率荒谬若此,岂骤患神经病耶?
漆室遗嫠,心如古井,与君为文字之交,并无丝毫涉于非分。君亦束身自好,此心可质神明。然纵不自愧,其如悠悠之口何?今君不惜以密札授人,人即以密札要我,一生名节,为君一封书扫地尽矣。不知君将何以处妾?且何以自处也?事已决裂,妾何能再颜人世!
然窃有所疑者,以此书证之君平昔与妾之交际,如出两人,此中有无别情,或为邮差误投,或为奸人所弄,妾殊不能自决。今无他言,惟盼君速来,以证明此事,而后再及其他。方寸已乱,书不成文,谨忍死以待行旌。
余阅毕此书,痛愤交并,忽而抚膺长恸,忽而戟指怒骂,几忘却静庵在座。
静庵骇曰:“群痫发耶?胡作此态?”余昏惘中竟以函授静庵使阅。
静庵阅之深不解,诘曰:“君归究何事?且又何为以书交李某,生此变端,自寻苦恼?”
余曰:“余何尝有书!此必为李假托。余归盖亦为彼所赚耳。”因将前后事迹及余悬揣之意语静庵。
静庵聆竟,频蹙良久,乃言曰:“君未有书,则事诚大奇。汝两人时以文字相酬答,笔迹当能互认。李某纵能以假乱真,而在习见者视之,必能认出破绽,今竟懵然不察,何也?且余尚有所询于君,君假余家为通信之机关,曾得若人承认否?即承认矣,能信余否?余读彼此函中有假手他人秘密宣示之语,君之嘱余传书,盖亦假手他人以秘密宣示也。余心乃亦不能无惴惴。”
余愠曰:“余心急如焚,子乃以此无谓之闲言聒我。余固曾告彼,君为余至友,彼亦知君为道义中人,必能为余守此秘密之德义也。兹且谈余事,余意中所悬揣者今验矣,则将奈何?”
静庵曰:“余前劝君速求解脱,盖深知情缘好处,魔劫随之。今果有此意外之变,吾言岂其妄哉?然事已至此,君亦乌能坐视,任彼恶人肆其荼毒?惟有急速一行,相机以图补救耳。”
余曰:“速行良是,老母不允,则又奈何?”
静庵默思有间,抚掌曰:“彼用一纸书,为调虎离山之计。君即可仿其法为金蝉脱壳之计,可伪为一校长来书,谓有省视学将至,必得力疾来校云云,则君可行矣。”
余以事属欺母,初未敢承,顾舍此实无他法,则亦允之。静庵即别去。
是晚余用静庵计,母果见许,次晨即成行。
一叶扁舟,又逐秋波而去。归既茫然,行又惘然,仓皇急遽,乃类出亡。心绪之懊恼,行踪之狼狈,盖至此而极矣。舟中成一律曰:
何事奔波不肯休,西风吹绽霜裘。
吴门乍返三秋棹,蓉水重开一叶舟。
踪迹连番真孟浪,溪山此去许勾留。
芦花如雪枫如火,空有诗囊压杖头。
江神解事,风助一帆,抵螺村时尚未晚,来来去去,计时未阅一周。脚跟无隙,青山笑人,此亦《石头记》中所谓“无事忙”也。
既返馆,即呼鹏郎至前问之。鹏郎见余似惧,全失其活泼之态。余知余所测者确漏泄春光者,必此儿也。
鹏郎曰:“先生之去,余母不知何事。至第二日晚,李先生来余家,命余出见,以一纸授余曰:‘此先生诗稿,嘱余转致若母者。汝可将去。’此外尚有一函,嘱余须面交若母。余并向索函。李不可,曰:‘此函颇重要,必面交,不能由汝转达也。’余无奈,持纸入,如言述之母前。母阅纸毕,似怒且骇,既乃命余出,请李先生归,亦不向之索函。李乃逡巡去。”
余厉色诘之曰:“李先生安知余与若母有通函之事?此必汝所饶舌。其速言无隐。”
鹏郎知不能讳,则亦流涕自承为李所诱,惟嘱勿告其母。
余叹息曰:“然则若母今作何状耶?”
鹏郎曰:“李去后,余母即晚作函达先生,嘱先生速来。今盖病矣。”言至此而秋儿呼鹏郎。鹏郎乃与秋儿匆匆去。
晚餐既罢,秋儿独来,问余曰:“公子不别而归,乃累夫人急煞。去后果有函托李先生否?函中又为何语?夫人嘱婢子致问,立待公子答复也。”
余乃告以速归之故,且言实无函交李。秋儿不信曰:“李所交来一纸,夫人谓确系公子亲笔,辨认无讹,何得云无?”
余闻言亦甚讶,辩诘久之,嘱秋儿将此纸出,待余自认。秋儿乃去,交二鼓始复来,悄悄语余曰:“夫人嘱婢子导公子去,与公子面谈。其速行。”
余逡巡久之,念此事负梨影滋甚,且疑窦不明,非明证不可。即涉嫌疑,亦所难避,乃坦然随秋儿行。回廊曲折,而达于梨影所居之醉花楼。
楼凡两楹,在内者为卧室,在外者为书室。余既登楼。秋儿嘱余于外室中小坐,捧茗献客,复回身揭帏入内。久之无声,余悄坐一隅,心如鹿撞,而十分惊惧之中,却带有几分快慰。
念咫尺天涯,相思苦久,一室晤言,恐终无分,今乃以奸人播弄之故,居然身入广寒,许见嫦娥之面,此真为梦想不到之事。思至此则私心窃喜。
而此时一阵兰麝之香,由帷罅徐徐透出,送入鼻观,尤令余心魂为醉,飘然若不自持。更游目室中,牙签玉轴,触目琳琅,翡几湘帘,位置闲雅,知必为梨影平日清吟之所,则又不禁窃叹其聪明绝世,风雅宜人。而现于余之眼前者,乃无一物不觉其可爱。正延伫间,帏风动处,梨影挟秋儿珊珊出矣。
梨影既出,余起立为礼。彼亦微微裣衽,旋示意秋儿,纳余坐,己亦就坐,低鬟不作一语。
余窃窥其容,较之前月楼头瞥见时,又不知清减几许。鬟钗不整,翠袖微偏,极憔悴可怜之致。惟楚楚丰姿,清妍如故,终不改倾城颜色耳。又回想其出时欲前不前之态,及此时欲语不语之情,一半羞涩,一半冷淡,知今夕一会,事出无奈,初非为彼芳心所可。余亦因之自警,念此室中,良不应有余之足迹。而亭亭余前者,更为余所不应见之人。
一刹那间,感愧交乘,不觉背如芒刺,欲坐难安,头似千钧,欲抬不起矣。既念余此来,原欲证明心迹,打破疑团,非寻常之密约幽期可比。
梨影不语,余何可以无言?则嗫嚅请曰:“顷由秋婢转言一切,当蒙夫人鉴谅,惟彼伧递来之纸,夫人认系鲰生亲笔,愿得一观,以别真伪。”
梨影闻言,探怀出笺,交秋儿转授之余,仍俯首无语。余阅笺面发,笺上所有者为七律二首,题曰:“今宵诗固余作。”字亦余书,惟久为字簏中物,奈何今忽发现于此间耶?
余生平性喜涂抹,残笺碎纸,往往随手抛弃,略不为意,今竟以此酿祸,则此诗胡可不录之,以为余舞文弄墨之戒也。
也有今宵缺里圆,狂心一刻恣流连。
灯前携手人如玉,被底偎香梦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