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旬日,公正与夫人及映雪谈论。忽有李生随行童仆,飞报回来。走得声哑气喘。望着楚公跪禀曰:“恭、恭、恭喜,大老爷。李、李、李相公,中、中了。”楚公曰:“汝可曾查得的确?”仆曰:“都、都是李老爷打、打发回来。启报大、大、大老爷。”公喜顾映雪曰:“谊儿果料的不差也。”一时彼此甚觉喜欢。那童仆神气少定,乃取出李生书信,呈上楚公读之。映雪亦离坐同阅。书内具言:蒙朱巡抚垂爱,并巡抚之女拔识,始获登科。并言:未暇言旋,欲乘便进京。以待春官之试,等语。楚公读毕,笑谓映雪曰:“偏是此女子识得,偏是此女子取中,真愧煞须眉男子不少。”映雪亦声声感叹。时李生在省,拜师宴客,诸事务毕。遂邀着二三知己,直抵京师。
此时京师地方,都传说南京朱巡抚之女,能拔取一个名元。巷口街头,无不谈道:称为奇人异事。一个个凝眸拭目,要等识那个李解元。比及李生到时,倾城男女,无不争来观望。拥途塞路,喝彩连天。李生端坐轿中,如无所睹。其时乃正德皇帝登极。留心文务,懋勉人才。内阁大臣,纯是雄才伟略之士。这场春闱主试,便选了一个文华殿大学士,现任吏部尚书的周廷琮。原系状元出身,博识宏通,文望特重。所以这场试卷,端的看个字字揣摩,就是明镜当前,妍媸毕见。镇榜之日,发会的刚是李生。人都谓周廷琮眼里有珠,周维祺面前无眼。周维祺且愧且怒,每谓人曰:“我道李素云,断不中得三元。”
未几殿试已至,正德皇帝亲临文华殿御试。两班立的,无非馆阁大臣。两阶卫的,尽是旌旗干羽。官僚林立,仪卫星罗。气象堂皇,凛然可畏。李生及诸进士都已毕集。殿头官已唱了李生的名,生应声鞠躬而入。天子把李生望了一望,不觉微微点头。比及点毕,传下御题。第一是问治安策一条。第二是问阡陌辨一条。第三是先天易说,后天易说,中天易说一条。众人得了题,多有未晓中天易说者。惟有李生放开眼界,搜起精神,做得个笔吐烟云,纸排锦绣。端端誊就,交卷出朝。阁臣收卷阅毕,拔取三名呈进天子。天子亲览,见李生一卷,叹为奇才。遂用御笔点李生为状头。龙榜开日,李生始极欢喜。真气得个周维祺,真觉没处安身了。
次早,生纠合诸进士齐集午门。待圣驾临朝,趋至丹墀,谢恩稽首。天子启纶音,宣赐李素云上殿。李生应命,抠衣而升,趋拜御前,行三叩礼。拜毕,天子宣赐李生及诸进士平身。天子便问李生年齿?生奏以一十九岁。天子龙颜大喜,因谓之曰:“卿策条对详明,文笔亦高古浑脱。正所谓昆山片玉,桂林一枝者也。年少才高,可称奇士。生奏曰:“微臣学问粗疏,蒙陛下不世隆恩,得以附名帝籍,已出万幸。况复蒙盛赞,何以克当。”天子悦甚,并谓众进士曰:“朕菲躬薄德,幸奉先帝成业。混一升平,得以培植人才,鼓舞士气。今得卿等龙蟠凤逸,悉皆王国羽仪。异日治国经邦,措天下国家于磐石,实朕之所厚望也。兹于琼林,特设薄酌,卿等务须尽欢而饮。以志一时遇合之隆。纵有微愆,所勿论也。”生等遂鼓舞谢恩,同赴琼林之宴。此时上林苑内,真觉花迎剑,柳拂旌旗。琴瑟均调,箫笙备举。比前此鹿鸣之宴,气象更觉峥嵘。
比及奏乐三终,众人都已尽醉。早有銮仪卫,整顿车驾,送生游宫。李生乘醉登舆,昂然而坐。前导鼓乐,后拥旌旗。玉径金阶,任其游赏。车驾到处,各院媵嫱妃嫔,莫不临槛争观。兰麝之香,薰人欲醉。但见昭阳殿里,排成一队青蛾。长乐宫中,列着两行红粉。眼皆粉黛,鼻尽椒兰。宫殿巍峨,不可道也。楼台壮丽,其然乎。李生此时别了一种风情,具了十分醉态。风前玉树,更可人观。宫中见之,无不喝彩。及游罢御苑,出游御街,观者如堵相与赞叹。
居无何,生奉旨衣锦荣归。先回姑苏祭享祖宗,宴会戚族,诸公事毕。然后抵吴江,拜谒楚公。谢德称恩,十分感激。楚公亦喜庆嘉赞不已。是晚,梅映雪娇妆艳扮,命侍儿请生入房,生抵房阶,而映雪已伫候帘外。彼此接见,欢喜非常。映雪徐徐一揖,微笑曰:“状元郎回来耶,恭喜恭喜。”生答曰:“一别经年,又劳远望了。”于是携手入房,各问无恙。映雪曰:“旧接佳音,始知郎君获隽之故,出于朱梦红之手。但不知那梦红是何识力,却能以闺阁提拔真才。可知闺阁尽有奇人,而廊庙不无迂士也。”生曰:“吾观朱梦红美貌高才,几乎与卿无二。其见解之确,衡鉴之精,真个冰镜为心,日月作眼。凿凿乎一丝不谬焉。世间有此才女,真令柳絮椒花,不能专美于前矣。”映雪又问会试殿试情状,欢谈低笑,一夜不眠。
越数日映雪思亲念切,恻然思归。生知其意,白于楚公。公点头曰:“这却不消说了。”公退,与江夫人斟酌,如此如此。遂令轿子往望江村,迎接范氏夫人。具说今日乃江奶奶寿旦,乞太太柱驾赏光赏光。并具说楚公与江夫人殷勤之意。其时范夫人因一向不知梅映雪下落,日夕憔悴。及闻李生又以发解,连捷中了三元。越发悔恨交乘,自嗟自怨。那心窠里,就是如跳着一个鹿儿一般。恨不得天风吹送映雪归来,结局了这桩好缘分。时时盼望,苦不堪言。这日闻有衙轿到来,说是江夫人相请寿宴。心甚惊愧,然情又不可却。只得勉强妆饰,登轿而来。既抵衙,江夫人急趋出迎。请诣后厅,见礼让坐。范夫人便请江夫人上座,欲行拜寿。江夫人曰:“这却谩来,请少歇了,才讲礼罢。”
有顷茶罢,江夫人开言曰:“吾义女近已招赘,做了新人。今日尊伯姆到来,合宜拜见。”范夫人亦离坐,口称愿相见。江夫人点头微笑,略把扇子一招,早有个新人,从西房里盛饰出来。朝着范夫人纳头便拜。口中呜呜咽咽,说:“孩儿得罪母亲深矣,重矣。不可赎矣。”说讫,一把扯住夫人裙带,啼哭起来。夫人诧异吃惊,急披其面视之,乃女儿映雪也。且惊且喜曰:“我儿从何处到来?莫非为娘倒是做梦了。”急掣锦巾为映雪抹泪,自己亦痛泣不止。
正欲向江夫人问个情由,忽报楚大老爷进堂来。范夫人舍开映雪,急忙见礼。楚公曰:“尊兄嫂请息悲,此中缘故今日可尽头直说了。”遂将映雪昔年逃循时,路穷投江。适于舟中捞救,鞠为义女。以及判断之后,在任成婚。如何如何,备细说出。范夫人听了,如梦初醒。大喜曰:“原来如此,然则仁公殊恩大德,似海如天。虽结草衔环,未能图报于万一者也。乞受一拜。”于是率映雪深深而拜。公急令侍女扶起。且曰:“昔日婚姻之事,惟我许之,亦惟我成之。恐于礼上未免有歉。”范夫人曰:“仁公乃邑之父母,公之许,是犹父母之命也。此乃仁公权礼循理之举,何歉之有。”公微笑曰:“既如此,则我这莺花之室,不妨作凤凰之台矣。令婿在此,合当拜见。”遂转身向外点点头,生已整饰冠服,昂然进来。与范夫人相见行礼。夫人再把李生细看,暗赞曰:“真佳婿也。”礼毕,公与生退出。碧莲亦出,拜了夫人。江夫人遂唤侍儿摆列酒席,邀范夫人并梅映雪入席欢饮,以作庆贺。
酒半酣,江夫人便呼:“今夕乃通家嫂婶聚会,吾女何不出来进觞。”忽后屏有少女娇应一声,谩举金莲,徐徐而出。娇姿丽质,菀若玉人。向范夫人深深一揖。夫人出席答礼。便问:“此何人?”江夫人曰:“此小女玉香也。”范夫人曰:“他今芳龄几何?”江夫人曰:“今年一十五岁了。”范夫人啧啧赞羡,叹为天人。遣令就席而坐,且密密侧目爱玩不止。暗想曰:“若得他做个媳妇,真可谓满心满愿了。”于是进觞互饮,尽醉方休。是晚映雪与夫人同宿一夜。明早梅映雪治装,拜别楚公夫妇,偕范夫人以归。临别时,映雪握玉香手,如不胜情。泫然曰:“安得时时相见耶?”玉香亦多情人,口不能言,但呜咽相送而已。
既抵家,映雪与碧莲开钥进房。但见烟尘蔽案,蛛网罗窗。满目荒凉,相顾嗟叹。为之拂拭,盥濯精洁如初,然后居焉。范夫人也就选择吉课,迎请李生抵舍。行招赘之礼,开庆贺之门。生自是始得与映雪安居坐享矣。映雪又请于夫人,谓碧莲自幼追随,亲如姊妹,患难与共,生死与俱。乞赐与同侍李郎,以消夙愿。夫人许之,命之成婚。生不胜之喜。
一日事隙,生乃整冠服,往西邻谒黄推官。黄翁得柬大喜,倒履出迎。请之上堂,见礼让坐。黄翁并唤其子应祯、应祥,拜见老师。生见二子俱着冠服。便问:“二贤兄可是成名了么?”黄翁代答曰:“因今春宗师按临,聊遣二小豚就童子试,幸蒙宗师垂爱,以神童见赏。叨获游庠,然若不得昔日老师明训,当不至是也。”李生曰:“二令郎,乃少年英姿,自是夺标捷手。愚侄纵有微劳,岂所于哉。”于是彼此又互叩别后情况,须臾摆宴。翁揖生首坐,自己居次。应祯、应祥,隅坐奉陪。席间生叩二子所学,二子应对如流。生喜赞曰:“乍别两年,而二棣台却已酿成大器,可喜可敬。酒半酣,黄翁离坐进觞,为李生称贺。生亦转酌,为黄翁寿,献酬交错,直吃到漏下三鼓,李生方辞归。
一日生与映雪,出碧玉箫与沉香扇,互相观玩。谈及林章得箫之日,犹感慨不已。忽闻外面说,门外有老乞丐叫化。夫妇两口,好不可怜。映雪疑是林章,出窥之果然也。因谓之曰:“老丈还相认否?”林章望了一望曰:“小姐乃海英云,县主的义女怎不认得。去年蒙小姐赏银数两,得延命到今哩。”说讫,纳头下拜。口口称谢。映雪曰:“吾非海英云也,向日以事逃奔时,蒙老丈下问,故特别改姓名耳。”遂把姓名里居,实实说来。林章方才晓得。映雪曰:“老丈可有亲子侄否?”林章答曰:“亲的没有,但同族的即有些。映雪叹了一声曰:“老丈少待,转入便来。”林章立候片时,见映雪手拿一袋而出。谓曰:“此内有白银二百两,赠与老丈贩卖为生。如无亲子侄,择族中之可取者嗣之可也。”林章惊吓,推而不受。映雪再三强之,林章方倾取一半。率其妻再拜,称恩颂德而去。而林章夫妇,藉是得令终焉。
时梅映雪日与李生、碧莲,诗酒作乐。暇则以些诗文教训舅子梅之魁。之魁固俊童,颇得其妙。比及明年春月,宗师科考按临。而之魁已领青衿第一。范夫人欢甚,适有媒人至。具致楚公与江夫人之意,说欲:“求令郎梅之魁与玉香小姐定盟。”范夫人正深爱玉香,未敢致问,至是惊喜应允。限以待楚公退任之后,然后完娶成亲。盖在任时,于名分上有不可也。是年朝廷降诏,召生授职。生欲奉范夫人偕往,夫人以家事辞之。
生遂携映雪、碧莲抵京。比谒圣驾,遂受翰林院修撰之职。掌职数月,屡蒙宠问。擢居于御史台。无何,以伸朝议忤旨,而凡忌其刚果者,相与谗谤交加。竟谪湖广长沙。生回忆朱梦红之言,所谓异日立朝,必为朝贵所忌。越发服其远料,然生终不以芥意。乃携映雪等偕往长沙。甫莅任,忽接得一贺任柬,具着董隆名姓。时董隆因前在吴江县,被楚公参劾,罢职归家。至是闻李生出守长沙,思欲反面媚谀,故先投刺拜贺。生得柬暗道:这狗贼,可谓厚颜。然终未可却其来意,只得开门接之。既进后厅,李生款待如常,未尝少露些颜色。董隆亦以生不念旧愤,备极谄媚之形。生外虽亲之,心中却十分厌恶。比至八月中浣正值李生诞辰。诸属官并郡下诸绅,悉来趋贺。而董隆亦在焉。生于寅宾馆中,盛设酒筵,以宴宾客。馆外却搭成一座台阁,命优人数十,演戏其中。
生豫唤几个优人,私自吩咐,说今日所演的戏,不拘成本。汝等即消如此如此,打扮如此如此做作,越做得自然,越有重赏。优人应承而出。生吩咐毕,即出揖客。次序就席。须臾,举杯劝饮。只听那戏台一通鼓响,打打吹吹,骤拥出一道旌旗。忽列过两班文武,即候着那个黄袍天子,大摇大摆,出坐朝堂。众文武罗拜毕,那天子说引曰:“一人抚字万方安,首戒荒淫复戒残。目下但凭三尺剑,斩除污吏与贪官。”(白):“朕薄德菲躬,忝膺天位,朕想:夫虞夏黄农之世,民安国泰。无非要个君明臣良。所以朕自命官以来,黜陟甚严。恒以慈惠廉明相劝勉。
今有某科的董举人,候选至今,合宜擢用。”因唤内侍臣,宣董举人上殿。俄那董举人自内帘出,白涂其鼻,侧戴其冠。兔走猫跳,形状粗恶。趋至朝堂而拜。李生见了,哑然而笑。顾谓董隆曰:“如此刻薄鬼,岂可使居民上。”董隆不知其故,相与陪笑。只看那天子命之曰:“现今南京吴江县缺空,汝速宜抵彼赴任,以补其官。务求慈惠廉明,切戒贪残苛刻。虔共尔位,毋废朕命可也。”那董举人承旨再拜,退出朝门。把头摇了一摇,把舌伸了一伸,把肩耸一耸。顿足曰:“做官到想要些钱银,怎又叫我切戒贪残呢?”须臾,天子退朝,复吹过一通鼓乐,那董举人遂赴了吴江县任。草草视些事,即需索商民钱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