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起斩钉截铁地答道:“正是!”
杨度又问:“那百熙是准备和日本只在青岛打上一战,还是想赌上国运进行殊死相搏?”
孙元起道:“这两者有区别么?日本狼子野心,一向目中无人,对我国广袤疆土觊觎已久,就算没事它也会主动挑起事端,何况我们要和它真刀实枪地大战一场?我们胜了,它会叫嚣着报仇雪恨卷土重来;我们败了,它则会乘势追击席卷而西,最终都会演变成两国之间的殊死相搏!”
杨度道:“早二十年前,清廷承中兴之烈、收洋务之功、举全国之力与开国未久的日本鏖战,最终一败涂地,被迫签下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承认朝鲜独立,割让台湾及澎湖列岛,并赔偿日本国两万万两,使得大清国库为之一空,国势也由盛转衰,这才有了后来的维新变法,也给了革命党人以可乘之机。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甲午之战,国家绝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边地步!
“此后二十年间,日本先是在庚子国变中再败清军,紧接着在日俄战争中力胜沙俄,随后又合并朝鲜,国势可谓蒸蒸日上;反观我国,戊戌变法、庚子国变、帝后驾崩、辛亥易鼎,一直以来内患不断,国力衰退甚至不如前清之时。百熙觉得以此残破衰敝之国对阵日本,能有几成胜算?”
孙元起或许曾经愤青过,不过现在早已过了愤青的年龄,而且他身居高位,接触信息、考虑问题也更加全面,对日作战显然并非一时心血来潮:“孙某何尝不知道对日作战是败多胜少?只是中日之间必有一战,如皙子所言,日本国势正在上升、中国国势正在下落,既然如此,战争爆发无疑是越早越好!而且把时间选在明年有三个好处:一是那时英、美、法、德、俄等列强都把精力放在欧洲那场大战上,无暇东顾,我们可以心无旁骛;二是我们提前设定战场和作战方式,把优势放大到最大;三是预计那时国内局势已经趋于明朗,有此外敌压境,正好可以用来淬炼国防力量,减少各省对于中央政府的反抗。”
杨度眼睛一亮:“也对!荡平南方革命党之后,国内只剩下咱们和袁项城两家独大,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如果真与日本全面开战的话,战事绝大部分发生在东部沿海,最终受损的还是袁项城。百熙这一驱虎吞狼之计如果布置得当,完全可以一举底定天下!”
孙元起有些哭笑不得:这个杨皙子本来是绝顶聪明的人物,只是跟着王湘绮学了帝王术和纵横学之后,好像有些走火入魔,看什么东西都觉得里面藏着巨大的阴谋。就比如这件事,本来孙元起是准备和小日本明刀明枪大干一场,结果到了他眼中就变成孙元起意图借日本之手削弱袁世凯。——当然,如果能在痛揍小日本的同时削弱袁世凯的力量,孙元起也非常乐见其成。
“皙子你觉得我们这次与袁项城争夺江苏,底限应该设定为哪些府县为宜?”孙元起为了不让自己成为阴谋家,决定不再和杨度纠缠于明年可能爆发的战事。
杨度又开始摇晃他那招牌式的折扇:“底限如何设置,要看百熙对于青岛战事具体如何谋算!”
孙元起道:“具体谋算还没有想好。不过如果能与袁项城磋谈的话,海州我是志在必得,因为即便明年没有战事,海军另有栖息停靠之处,至少咱们也可以藉此拥有一个天然良港,西部各省很多货物可以由此行销四海,不需看其他势力的眼色;若是购买国外某些需要保密的机器设备,也能有个合适的交流窗口。”
杨度忽然顾左右而言他:“百熙,你知道袁项城现在最缺什么吗?袁项城现在最缺的就是钱!正是因为缺钱,他麾下北洋军的规模才一直维持在8万人左右,他才迫不及待地绕开国会向五国银行团(原先是六国银行团,借款时美国宣布退出)进行善后大借款。
“善后大借款款项高达二千五百万英镑,数额不可谓不巨大,然而扣除各种到期各项赔款、借款、垫款后,实际到手的金额恐怕不足千万之数。现在中央财源枯竭,国库空无一文,处处需要资金周转,这笔钱到手之后七用八用,落到袁项城私人口袋中的并不多。而且用起来需要经过各国列强的审核,端是不便!
“环顾当下中国,哪里的财赋最多?毫无疑问当数江浙和两广之地。袁项城急欲挥兵南下,除了革命党确有不臣之心外,恐怕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谋取这几个赋税大省。现在你和他争夺江苏,他哪会轻易松口?所以咱们争夺苏督只是个由头,目的摆出架势好开价。”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孙元起也觉得争夺苏督不太现实。
“正是如此!”杨度点了点头,“不过我们在此之前一定要摆足架势,包括在广播、报纸上大造声势,新中国党的议员在国会、省议会之中摇旗呐喊,关键时候甚至可以派杨畅卿到江苏转一圈,仿佛是全力以赴、志在必得。让袁项城觉得我们是他夺取江苏的劲敌,这样才好和他谈判。”
杨度说到兴起处,站起身来以手中折扇在地图上圈点道:“江苏以长江为限,分为苏南、苏北两块。若从面积上看,苏南占一、苏北占三;若从人口上看,则是南北相埒;但要从赋税角度来说,则是苏南占三、苏北占一。现在漕运罢停,运河冷落,以前号为‘半天下之财’的扬州、淮安已经急遽衰败,如今恐怕连一都占不到了!
“百熙你有点石成金之手,几位贤内助又生财有道,好比是陶朱再世,手头应该比袁项城略微宽裕些,而且你对海州志在必得,所以谈判陷入僵局后可以退后一步,取江北三府(徐州府、淮安府、扬州府)两州(海州、南通州)一厅(海门厅)之地,让袁项城取江南五府(江宁府、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一州(太仓州)之财货。保证谈判可成!”
孙元起也起身来到地图前,听完杨度的高论却有些怀疑:“袁项城尽管有些囊中羞涩,对江南财赋之地志在必得,但想让他拱手让出苏北三府两州一厅之地只怕也有些不太现实!”
“哦?你的意思是?”
孙元起道:“江南虽然丰阜,但土地坦荡、空间狭窄,不利于屯军备战,能够倚为凭恃的唯在一条大江。可如今海军由蒋介石操持,长江天险已经形同虚设。而且苏南与山东之间横亘着苏北,尤其是徐州府,号称‘北国锁钥’、‘南国门户’,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如果我们尽占苏北,则苏南对于袁项城来说形同飞地。袁项城是行伍出身,怎么可能会同意如此分割呢?”
杨度道:“皖督柏烈武(柏文蔚)是革命党人,现在南北局势如此紧张,相信他很快就会被袁项城撤换掉,换成北洋系的亲信,那样河南、山东、湖北、安徽、苏南就能连成一片,根本无所谓‘飞地’之说。若是袁项城真的狮子大开口,非要争夺徐州,百熙可以再退一步,只要长江以北、运河以东之地。这是谈判的底限,不到最后,绝不对答应这样的划分!”
孙元起点点头:“能够得到海州,对于孙某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如果能得到这么大一块地盘,则幸何如之!”
杨度笑道:“百熙不要妄自菲薄,你是新科总理,袁项城怎么也该给你点面子的!再者说,古人有云:‘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如今你功成名就,想要恩泽故乡,让淮安府父老沾沾你的喜气,难道袁项城还敢主动跳出来当回恶人不成?”
孙元起打量地图上长江以北、运河以东的区域,忽然间看到南通州、海门厅的字样,不禁哑然失笑:“皙子,你说若是咱们真得到了这块地盘,张季直心里会怎么想?”
在赵秉钧辞去国务总理之职后,张謇也黯然辞去工商总长之职,很快回到上海,继续他政客兼商人的生涯,一面与国民党勾勾搭搭,一方面经营他的企业。只是他的企业却是在苏北,比如他的当家企业大生纱厂以及广生油厂、复新面粉厂、资生冶厂位于通州城西的唐家闸,纱厂的原材料产地通海垦牧公司则在吕泗、海门交界处,另外,他和他哥哥还在淮安府的盐城、阜宁,扬州府的东台等地围垦大片土地、开办公司。如果孙元起得到那块地之后有心报仇的话,只怕动动手指头就能让张謇公司破产。
杨度道:“杨某估计,张季直听到你继任国务总理的消息时,心中肯定是懊丧欲死:既然将来还能坐上总长职位,当时何必等不及那几个月,非要觍颜加入过国民党呢?如今不仅总长职位不保,而且还背负上叛党的罪名,真的是鸡飞蛋打!现在再要听说你接手苏北之地,只怕是肝胆俱裂、寝食难安,心道:现世报来得快,吾大去之期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