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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何彩鸾含冤依老衲 秦白凤逐利作行商 (2)

原来此人正是秦白凤。这报恩寺就是秦白凤初时投奔所在。后来得了写经一事,他便借住寺中。寺里和尚见他笔墨干净,遇了有功德的时候,所有榜文疏碟等,都请教他去写。因此白凤也就安心在此韬晦几时。心中虽然思念阿男,却也未尝不思念他的叔父、婶娘,只是觉得没有面目回去。思量起来,都是阿男错了一着主意之过。今日弄到这步地位,便觉得万念皆灰,思量就在这里削发出家,只是怎生对得住何家小姐?他一向的心思,都是这样左右为难。这天晚上,因为写经的纸完了,闲着没事,随意取过一本书来看看,便读将起来。谁知惊动了绳之、彩章两个。此时他见了绳之,不觉愧悔交并,双膝跪下,正想磕头下去,那眼泪不知怎的,流个不住,不觉哭出声来,便索性抱了绳之大腿,放声大哭。

绳之倒吓了一呆,道:“甚么事?甚么事?”彩章道:“这是白凤兄弟啊。”绳之才一把搀住了道:“我儿,你一向在那里?想煞我也!”一面说,也哭将起来。彩章连忙上前劝住,一面搀起了白凤,拉过凳子,相将坐下。白凤便诉了别后一切情形,深自傀悔。彩章听了,才知道寇阿男有飞檐走壁的本领。彩章未免暗担心事,他想:此时阿男虽被他老子捉了回去,然而他有了这一份本领,断不甘久作笼中之鸟,井底之龙。如果他和白凤恋奸情热,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可以暗中把他劫去,那时又向何处去寻他?万一我妹子过了门之后,再遇了这件事情,便如何是好?彩章一面想心思,绳之也一面诉说自己思念之苦。中年人易生哀感,谈谈说说,不觉又落下泪来。白凤也不胜凄惶。此时外面各和尚功课已毕,因为方才听得他们哭声,此时便来窥探;得知他们骨肉重逢,一个个都念起佛天菩萨来。大凡说书的,有话便长,无话便短。他三个人聚在一处,谈了一夜。

到了次日,便雇了一艘船,谢别了和尚,向镇江而去。到得镇江时,彩章首先上岸,飞报仁舫得知。大家见面,自有一番悲喜,都不必细说。

单说绳之带着白凤,见过仁舫之后,便急于渡江。仁舫不便强留,只得送他叔侄去了。他叔侄两个回到家中,绳之娘子那一番悲喜交集,哭啼并作,也难以言语形容。忙得他先上家堂香火,一会儿叫人到都天庙去酬神,一会儿又叫人到土地堂去还愿;一面忙着叫人打扫房子,问白凤欢喜住那一间,一面搀了手问长问短,问些别后情形。白凤不免又要诉说一切,说到寇阿男会飞檐走壁,变化幻术,惹得旁听的女伴们都啧啧称奇。绳之娘子道:“幸得自从他老子寻了他回来后,便不知把他送到那里去了,倘使近在飓尺,还有点不方便呢!”娘儿们久别重逢,自有一番畅叙。

消停几天,绳之娘子便催着绳之,请了原媒,去何家商量,择日迎娶。何仁舫因为女儿大了,也是愿为之有家的时候了,便应许了媒人,听凭秦家择日迎娶。绳之便请了星命先生,定了八月中旬,纳徵迎娶。先用着大红帖子,写好了,请媒人送过江去。因为就亲起来,彼此都不便,便索性过江迎娶。所以迎娶那天,恰被阿男看见,无端的又勾起了他的寡相思,老大害了半天,方才休歇。

且说秦家这天,喜气盈门,祥光满座。自从天色黎明,便打发花轿过江去,贺喜的亲友们,才陆续到来,绳之叔侄两个,应酬不迭。午间置酒相待贺客。直到酉牌时分,花轿方才回来。一时大吹大擂,傧相赞礼,请出新人,行过合卺礼,送入洞房。挑去红巾,白凤偷眼时,新人却生得十分丰富,脸庞儿是端在,眼波儿是明媚,不比寇阿男专以苗条妖冶见长,不觉心中大喜。匆匆的仍到外头应酬贺客。等待过晚膳,各人散去,已有二更时分。家中大小人等,各去安歇。白凤、彩鸾从此便成了天生匹偶。三朝、回门、会亲等,一切俗套,也不必去细表他。

单说他夫妻两个,自从成亲以后,真是如鱼得水。白凤本来生得干净,自然易得新人欢心。何彩鸾的相貌,却是艳如桃李、洁似冰霜,更兼性格温柔,语言和顺,新郎对之,自是快心。每每对着新人,思念旧人,得意时,便拿两个的相貌互相比拟,心中暗自品评。何彩鸾也深晓得他的心事,因为这是他已往之事,便全不放在心上,倒反觉得好笑,这也是何彩鸾豁达大度之处,表过不提。

且说彩鸾进门以来,上下人等,莫不和睦。绳之娘子更是看得他和掌上明珠一般,问寒问暖,便是亲娘也没有这般体贴。彩鸾心中自是十分感激。成亲一月以后,彩鸾便觉得有点腰慵力弱,起初还恐怕人家说话,勉强撑持。再过得几天,便索性茶饭也懒得沾唇,并且闻着饭香,便打恶心。心中暗暗纳罕,以为未曾出嫁时,向来没有这个怪病。慢慢的只想吃酸东西。绳之娘子得知,问了备细,知是喜信,更是百般调护。家中大小人等,得知这个消息,没有一个不欢喜的。只有何彩鸾,倒反觉着有点难为情,见了人总觉没意思,便终日躲在房里,不轻易出来见人。绳之娘于便一日几次叫人送茶、送水、送点心,招呼得格外周到。彩鸾也十分感激。至于他年少夫妻,私房里自有一番取笑,这也不必表他。

且说彩鸾自有了喜信之后,绳之娘子早就打发人过江去通知何家。仁舫父于自然也是欢喜。恐怕他舟车上下不便,便叫人止住了他,叫他暂时不可归宁。彩鸾见两边上人相待得一般的轻怜浅惜,心中十分安慰。绳之娘子更是性急,这边才得四个月光景,他便把临盆各物,与及小孩子衣服,一切预备妥当。绳之笑道:“太忙了。那里见过新娘子进门才四个月,便预备这些东西的。”绳之娘子也笑道:“我这个叫做有备无患呢。并且这东西我生平不曾经历过,就是生二官那一回见过,却都是大姆姆自己做事,我也不曾留心。就是曾经留心一二,到了此刻,也都忘记完了,还不如早点预备起来的好。”老夫妻们说说谈谈,也自觉得快活。此时秦家门里,真觉得祥云叆叇,瑞气纷腾。是秦家的人,无论丫鬟、仆妇、女伴、佃工,走出来都是满面喜色。便是合八里辅的人,也都说是天道有知,善人有后。纷纷扰扰,又过了新年。何仁舫早已差人来和彩鸾说知,不许归宁拜年。彩鸾奉了命令,只索在闺中安息。邻家几个女伴,早晚过来,甚么状元筹、升官图,就把一个正月过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又到了百花生日了。原来扬州因为是各盐商麇集之所,那班盐商,明明是咸腌货色,却偏要附庸风雅,在扬州盖造了不少的花园,因此种花之风,遍及扬州。就是附郭各村庄,都得了府城风气、无论何等人家,只要有半弓隙地,他便种起花来。每年二月十二,相传是百花生日,家家人家,都剪些红绸红布之类,挂在各种花树上面,算是贺花生日,也算是四时八节中的一种景致的。

这一天,绳之娘子正忙着分派红绸,到各处去张挂,又交代厨房里下面:“今日花神菩萨寿面,大家吃一碗,都要像花般兴旺。”正在这里忙着,忽然白凤慌慌张张跑来说道:“婶娘,你请到那边去,看他是做甚么。”绳之娘子吃了一惊,道:“甚么?有了甚么事了?”白凤道:“我也不懂。”绳之娘子道:“到底是甚么事?甚么懂不懂?”白凤道:“他在那里嚷肚子痛呢!” 绳之娘子笑道:“呸!这也值得那么大惊小怪?”嘴里虽是这样说,心里到底也着了忙,连忙丢下了剪刀红绸,三步两步走到那边去看。只见彩鸾眼泪汪汪的蜷伏在床上,双手捧着肚子,在那里哼。

见了绳之娘子,便哭道:“婶娘,救找啊!” 绳之娘子走近一步,坐在他身边问道:“好端端的怎样了?可曾闪了腰?”彩鸾含泪摇摇头。绳之娘子忙叫人去请医生来,诊了脉,说是闪动了胎元,开了个安胎定痛方子,吃了下去,好了一会,依旧发作起来。绳之娘子便专人骑了快马,到瓜州镇去请好医生。一时之间,合家上下,都惊忙了。那瓜州医生,直等到日色衔山,方才得到。诊了脉,问了备细,也说是动了胎元,定了个方子,撮了药来吃下去,那医生去了。这边更是一阵痛似一阵。恰好这天绳之没有在家,把个绳之娘于急得要死。白凤到底是个年轻小孩子,诸事都不懂得,到外面寻了两次绳之,却只寻他不着。

原来绳之这天,被一班朋友约了到三里外一座胡家花园里去吃酒,庆赏百花生日去了。这一天足足吃到定更以后,方才回家。却看见家中里外,灯烛通明,不知是何缘故。连忙回到自己房里,又看见自己娘子在那里料理小孩子衣服,便问是甚么事?娘子见了道:“官人回来得好,今天忙得我够了。”绳之道:“到底是甚么事?”娘子道:“二官娘子今天忽地里叫肚于痛,闹了一大,直到此刻。可煞作怪,此刻居然有点像要临盆了。”绳之道:“胡说,那有这么早临盆的道理?”娘子道:“可不是,我也不相信。此刻收生的也来了,据说胞浆已经破了,我才忙着过来拿衣服。苦草、红糖,一切都还没有预备呢!”

正说话时, 只见一个女伴慌慌张张走了进来道:“怪不怪,怪不怪, 竟是一位少爷呢!”绳之听了,犹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绳之娘子便道:“你休问怪不怪,快拿了衣服去,赶紧问苦草、红糖来了没有?赶快煎了,吃些下去。我就来。”那女伴拿着一包小衣服去了。绳之跺脚道:“这是那里说起!算足了不过六个月,这是那里来的?”说话间,白凤也无精打采的走了来。绳之抬头望了一眼,白凤连忙低了头。绳之娘子道:“此刻且休多说,调理着大人、小孩子要紧,将来就是有甚么对与不对,我们总不要难为人家的人。”说着起身去了。绳之问白凤道:“这是那里来的,你总该知道?”白凤脸上一红道:“侄儿那里知道?”绳之道:“这是那里说起!”白凤道:“真正不知那里说起。”绳之跺脚道:“他进门时,可是个处女? 你可不是死人!”白凤把脸涨红了半天,道:“可不是个处女么?”绳之又跺着脚道:“那么今天这东西是那里来的?真正坑死人了!”

此南海吴趼人先生绝笔也。先生名沃尧,别署我佛山人。长于诗古文词,根底深厚, 乎跻古作者之林。间又出其余技,成小说家言。无论章回札记,皆能摹绘社会之状态,针砭国民之性质。积理既富,而笔之恢奇雄肆,又足以达之。近如本报所登之《情变》及《滑稽谈》, 在先生犹非经意之作,而已备受阅者欢迎。然则一纸风传,啧啧于众人之口者,洵乎有目共赏,非可幸而致也。惜乎时数限人,文章憎命,偶撄小疾,遽赴玉楼。留此断筒残篇,永不能完秦庭之壁。其为惋怅,海宇同之。固不独联缟紵交者,伤旧雨之凋零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