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疯子,维克多惊恐地想到。
疯掉的东西总是特别危险。当维克多还是个十二岁的青涩小猎人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若是一头正常的猛兽,只要猎人亮出短刀和弓箭,多半就会知难而退。但一只饿疯了的猛兽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哪怕自己见了血,也要带走一个再说。
至于疯掉的人……维克多已经亲眼看见了。
王国的三王子是个疯子,这年轻的将军是个疯子,这万民景仰的英雄,是个疯子。
查理王子还在哈哈地笑着,仿佛自己刚刚说了一个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但他手中的剑依然平稳,几乎没有随着笑声抖动。维克多或许不懂得武技上面的事情,但他能看出了这位王子在剑术上的造诣。
一个不可战胜的对手。
“好……”不可战胜也比直接寻死要强。维克多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来,然后抓紧时间享受了几秒剑锋挪开的轻松感觉。接着,他紧皱着眉头,猛然抬头看向查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查理带着大笑过后不及收起的笑容,温和地问道。
“我的弓。”维克多紧紧盯住那双看起来无害的双眼,从牙缝中挤出声音,“给我一天的食物。”
“哦,弓箭。”查理王子拍了一下手,“你是想用弓箭射我吗?”
“只要你穿的不是链甲衫。”既然撕破了脸皮——好吧,鉴于两人之间悬殊的地位,只能说是互为敌人——维克多一点也不客气。
“哈哈,放心,我也想让这训练更有意思一些。你的弓不错,我看过,多射几箭大概能杀死一头狼吧?”查理王子笑着摇头,“我就穿着这一身,你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吧,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哦。”
说完,大笑而去。边上早有侍卫备好了弓箭与砍刀,听得王子同意,便扔到了维克多的脚下,随即退了开去。一个鼓鼓囊囊的约有两个拳头大小的腰包也被扔到了武器的边上,想来是些干粮。
维克多的目光还跟随在慢悠悠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的查理王子,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聊了这许久,维克多自然知道这该死的私生子所说的训练之类多半是借口。对方只是想玩一场游戏,一场狩猎活人的游戏,就像是猫在戏弄耗子。这种做猎物的感觉让维克多很恼火,而对方之前变现出来的疯狂而强势的气场又让他隐隐有些绝望。
绝望的人要么抱头等死,彻底崩溃;要么临死一击,爆发出最强大的力量。遭遇过许多猛兽的维克多属于后者。他慢慢弯腰拾起地上的弓箭,慢慢将箭囊挂好,试了试被绷了十天的弓。弓的感觉不错,虽然因为紧绷地太久而有些变形,拉力也不再那么沉重地让人满意,但在这个距离上,已经足够了。
抽箭,搭弦,弯弓,射箭。
几乎瞄也不瞄,维克多全凭对手中爱弓的感觉射出了这迅疾的一箭,直指二十步外的查理。
这把弓是维克多十五岁的生日礼物,他父亲亲手制作,取材精心挑选的榆木,按照维克多的身高量身定制。维克多记得父亲说过,这弓若是角度合适,抛射能打出一百五十步的距离。维克多没有试过,但他平日里总是隔着三四十步便要开弓放箭。对于二十步的目标,他认定自己绝对不会失手。
他失手了。
箭的轨迹很直,很准。箭的速度很快,很疾。但查理王子的速度更快。他骤然转身,双手握住还未入鞘的长剑剑柄,配合着扭身的力道,斜斜地劈了下去。
维克多的弓还未垂下,那箭就已经被劈中了箭簇,硬生生地掉落在地上。生铁铸成的箭头碎成了几块,而看似普通的长剑剑刃,竟是一点痕迹也没有。
维克多甚至没有看清查理的动作。
“很好。”查理缓缓起身,带着满意的笑容将剑缓缓收入剑鞘,“你会是个好猎物的,继续保持这种精神,你将会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猎物。哈哈,你会被我记录进回忆录的,你会青史留名!”
维克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进入森林的。他一路上失魂落魄,仿佛所有心神都被那威武的一剑给摄走了。这一剑精确,力量感十足,若是平时在街上,维克多定然会忍不住大声叫一声好,然后回去与自己的父亲仔细解说。说不定自己也会拾起一杆枯枝,照着模样比划两天,然后想象着作出这般帅气姿势的人是自己。
但现在,维克多却一点想法也没有了。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他在心中鼓励自己,而那颗心却依旧浑浑噩噩。假使取别人的灵魂塞入维克多此时的躯壳,一位神庙的学徒或许会想起自己发现老师的试题一题也不会的时刻,一位铁匠学徒可能会记起师傅第一次让自己打造一柄必定会失败的作品,一位士兵可能会有种被二十倍于自己的敌人团团包围的感觉。
这种感觉,叫做绝望。
“一会儿那个疯子会怎么处置自己呢?”维克多提着弓,脚步有些不稳,“直接杀了自己吗?”
那或许是最好的情况了。在这个瞬间,维克多想到了自杀。镇子上有神庙的祭祀,祭祀说自杀的人死后会在冥河里永远漂泊,无法抵达彼岸,整日被冤死的、还眷恋生前的鬼魂纠缠,永远不得解脱。维克多不想这样,但他还是想要自杀。
如果那疯子看见自己已经死去的身躯,会很郁闷吧……维克多这么想着。
一个小人物,即便是死,也不过是让上位者郁闷而已。
这不公平,但这个世界的人早已习惯了不公平。维克多将手伸向自己藏着毒药的那个夹层,用力捏了捏,突然停下了脚步。
毒药?
如果……
生的希望如同一点火星,落到了维克多充满黑色绝望的心中,如同落入干草堆的火苗一般,越烧越旺,照耀起这求死之人的整个心灵。
维克多抽出砍刀,褪下身上的兽皮袄,裹在刀刃上,用力一抹,便把那有夹层的一块整个切了下来。从毛皮里维克多翻捡出一个精致的玻璃小瓶。那瓶子约莫有一节小指大小,瓶口用软木仔细地塞好,不留一丝空隙。药粉是蓝色的,铺了浅浅一层,比指甲盖略厚,几乎就要见底了。
维克多听父亲说,当这瓶东西传到父亲手里的时候,就只剩下这些了。这些年来虽然也会备上一批毒箭,但那也就是几粒粉末的事情。
现在,维克多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节省。如果胜了,或许还能继续活下去,就当是这瓶毒药被人搜走了;若是败了,那留下来的毒药也不能让自己重新活过来。
维克多从地上寻了一片还算完整的落叶,迎着阳光观察了许久,确定这片叶子没有任何的破孔,并且形状合适。然后他举目四望,凭着自己的经验,寻了一个或许有溪流的方向,坚定地踏出了脚步。
用水兑开毒药,然后抹上箭簇……这就是维克多的计划。
如果没有溪水的话,维克多就打算用自己的唾液了。这样或许还能让毒药更加稠一些,药效也能更加浓烈。
不过还是先找水吧,他想。无论如何,唾液都显得太少了一些。
这片林子维克多曾经来过,但他记不得是什么时候来的。有些长相奇葩的树他还能回想起来,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标记也肯定了这一点。维克多记得最近的水源大概有半个小时的路程,可能更多一些。维克多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他对于时间的概念只是在镇子上那个日晷那里得到的粗略的印象。但他对于自己的脚程很有感觉。
之前那疯子说给自己两个小时,现在已经过了。但对方需要追踪自己,速度一定快不了多少,所以自己可能还剩下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啊……能干些什么呢?当维克多站在那条记忆中的溪水旁边,听着那悦耳的水流声响,脑中转过了许多的念头。
“有一个头狼跟在你的身后。”他用叶片舀起一点溪水,小心地灌入毒药瓶,心中劝慰自己,“怎么办?有一头狡猾的疯狼跟在你后面,怎么办?”
这么一想,维克多渐渐进入了状态。如果只是打猎的话,那他多少也是个专家了。
打猎,无非就是这么几件事。陷阱,埋伏,致命一击。陷阱一般是事先备好的,比如可进不可出的笼子,比如一根绳子。如果要挖坑的话,也是提前留好位置,隔天再去查看。听说南方那个信奉商神的威尼斯联邦有种钢夹子,平时张开了,要是有猎物踩上去就会猛地收起来。
维克多什么都没有。他有一柄短砍刀,一把已经伤到了弓体的弓,十二支羽箭,还有一天份的干粮。
要……临时做一个陷阱吗?
维克多看着已经摇匀了的毒药瓶,陷入了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