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贲的第二份奏章紧接着送达咸阳。
王贲在奏章中同样措词严厉,指责武烈王专横跋扈,在北疆局势异常紧张的情况下,不顾北疆安危,执意要抽调十万军队回镇京师,其居心叵测,有借助代北人之力拥兵自重、割据北疆之嫌疑。
另外王贲把今日的北疆危局直接归咎于司马尚和北行辕诸军,认为他们在有实力反击匈奴人的入侵,并可以迅速缓解北疆局势的情况下,却在苍头河一线按兵不动,导致北疆局势陷入今日之危难。北军内部矛盾的爆发,都是因为代北人拒绝遵从北军统率部的命令,妄图拥兵自重。王贲为此建议咸阳,严惩司马尚和北行辕的诸军统率,就此把矛头直接对准了武烈王。
北军内部危机迅速升级,始皇帝紧急召见中枢大臣商讨北疆危局。
北军内部这场危机在咸阳预料当中,不管是老秦人还是代北人,都不会轻易遵从咸阳的命令,以削减自身实力为代价,让咸阳从北军调走十万大军,所以不论匈奴人是否入侵,也不论北疆局势是否陷入危机,武烈王都要赶赴北疆解决这个难题,只是没想到武烈王公子宝鼎到了北疆后,竟然以这种直接对决的方式解决危机,如此一来,老秦人和代北人大打出手。
武烈王代表着代北人的利益,而王贲代表着老秦人利益,北军两位统率反目成仇,于是始皇帝和咸阳就不得不出面来解决这场危机。
武烈王的这个手段比较拙劣。
抽调十万大军回镇京师的建议是他提出来的,北军内部的这场危机理应由他来处置,但他知道自己解决不了,即便有办法解决,比如他向老秦人妥协,最终的结果肯定是既让代北人极其不满,又得罪了咸阳,无奈之下,他干脆和老秦人撕破脸,大打出手,把矛盾上交到咸阳,让始皇帝和中枢来解决这个危机。
形势演变到这一步,始皇帝和中枢背上了激化北军内部矛盾并导致北军爆发危机的罪责,如果解决不好,不但权威受损,还会引发一系列不可预料的后果。
其实说白了,就是始皇帝和中枢掉进了武烈王设下的陷阱,进退失据了。
始皇帝十分不高兴,面如寒霜。
中枢大臣们则各守立场,为了维护本势力的利益,激烈争论。
丞相隗状、太尉蒙恬、护军中尉张唐等大臣都支持王贲,认为武烈王骄横跋扈,处置不当。
“代北人对今日北疆危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隗状义正严词地说道,“代北人的目的何在?匈奴人集结主力猛攻北地长城,而代北苍头河一线不过是牵制战场,匈奴人投入的兵力并不多,代北人完全有实力进行反击,但代北人为什么按兵不动?”
“看看此次回镇京师的十万将士主要出自何处就可以揣测到代北人的目的。遵照咸阳命令,这十万将士以本土老秦人为主,而本土老秦将士主要集中在西北疆,也就是说,这十万大军一旦回镇京师,西北疆就空虚了,必须从代北抽调军队进行补充。代北人到了西北疆,控制了西北疆的镇戍,其实力会飞速增长。”
“再看看北疆的边郡青壮主要集中在何处?还是代北。代北人完全可以利用当前北疆的紧张局势,征发边郡兵役补充镇戍力量。到了那个时候,西北疆和代北的镇戍将士大部分来自代北,整个北疆防御基本上控制在代北人的手中,这对咸阳来说意味着什么?”
太尉蒙恬和护军中尉张唐紧随其后做了补充,虽然名义上都是把矛头对准了代北人,但实际上就是直接“攻击”武烈王。
驷车庶长公子腾、治粟内史甘罗、少府卿赵高和御史中丞公子懿等人当即反驳。
当初武烈王公子宝鼎提出这个策议,并经中枢商讨付诸实施的时候,大家都表示赞同,现在武烈王离京了,北军内部矛盾爆发了,此策议的执行遭遇重大阻力了,很多人就“跳出来”横加指责,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武烈王,给武烈王按上一大堆罪名,这也未免太卑鄙了吧?
但这话不能在廷议上说,鄙视归鄙视,若要驳倒隗状等人,还要按“规则”来。
北军是大秦的主力军,承担着对外防御对内威慑的重任,假如其将士主要来自代北,而不是大秦本土,这显然缺乏安全性,尤其在中土刚刚统一的时候,让一群刚刚被大秦征服的代北人来实际掌控北军,这肯定行不通。
然而,实际情况如何?公子腾认为,实际情况是,北军的中高级统率基本上来自大秦本土,北军的底层军官也以大秦人为主,唯有北军的士卒大部分来自北疆各边郡,其中尤以代北边郡的青壮为多,所以,公子腾反驳隗状,认为即便代北人大量进入西北疆,整个北疆防御也始终牢牢控制在大秦人手上。
“丞相危言耸听,在统一数年后,还把在北疆镇戍中屡屡建功的代北人视作潜在的甚至是威胁大秦安危的敌人,这是错误的,这种错误将影响甚至危及到北疆镇戍。”公子腾毫不客气地当廷指责隗状,“老秦将士戍守京畿,戍守本土,代北和其他边郡将士戍守长城,戍守北疆,这是统一后国防策略调整和军事部署调整的必然,而丞相不遗余力地打击代北人,其目的何在?难道丞相认为我有限的老秦将士应该全部部署在北疆,而置本土安危于不顾?”
甘罗和赵高则从财政角度支持武烈王的策议。
当前的国策是“休养生息”,财政收入锐减,中央没有财政必然陷入各种潜在危机,由此导致大秦本土危机重重,所以要调十万北军将士回镇京师,所以要削减北军兵力,这既是节约财政的手段之一,也是维护京畿安全的策略之一。
“轻赋薄徭”的具体政策已经颁布,这时候中央出尔反尔,从关东征发大量兵役镇戍北疆,不管是对恢复地方经济还是稳定地方民心,还是对中央权威的维护,都是十分不利,所以从关东征发兵役,绝对不可行,最起码在国力没有得到有效恢复之前,不能征发。
北疆镇戍,由北军、边郡边民和长城组成,足以抵御匈奴人的入侵,足以保证大秦可以赢得休养生息的时间。
至于当前的北疆危机,甘罗和赵高均不以为意。
两人质问,匈奴人越过长城了吗?匈奴人强悍到足以击败大秦军队了吗?没有。既然没有,那北疆危机主要来自何处?来自北军内部,来自北军统兵权的争夺。只要北军内部矛盾解决,上下齐心,北疆镇戍则固若金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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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帝和李斯、赵亥等人的想法则比较复杂。
从中央集权的角度来说,中央应该控制北军,但现在北军内部的情况太复杂了,即便武烈王和王贲把北军的兵权全部交给咸阳,咸阳也没有能力控制北军。
这不是制度的问题,也不是派一批亲信将领去北疆统军的问题,而是牵涉到地域、地理、种族、文化传承、军中派系等等一系列各种各样的复杂问题,没有一定的时间进行改造,没有一批德高望重的将领去统率军队,没有一个稳定的国内外局势和一个拥有绝对权威的中央以及长期的充足的财政做为保障,北军就无法被中央实际控制。
所以武烈王建议把老秦将士调回京畿镇戍本土的思路是正确的,在统一局面尚不稳固的情况下,当然首先要稳固本土,稳固中央,然后才能心无旁骛地稳定天下。
但老秦将士回镇本土,北疆镇戍力量在大幅削减的同时,北军被武烈王和代北势力完全控制也是事实,这直接造成了武烈王割据北疆称霸北陲的事实。
为此,始皇帝和咸阳宫密切观察着北疆局势的发展。假如老秦人、楚系和关东系向武烈王臣服,几大势力达成妥协,大家齐心协力把武烈王推向“一方诸侯”的位置上,继而以武烈王和咸阳的直接对抗打开分封的大门,那么始皇帝和咸阳宫就必须采取措施,不惜代价打倒武烈王公子宝鼎。
反之,假如老秦人、楚系和关东系不愿意削减自身势力,不愿意向武烈王臣服,甚至蓄意制造矛盾,遏制和打击武烈王,北疆局势陷入危机,那么始皇帝和咸阳宫就可以一边维持老秦人、楚系和关东系对北军的现有控制力,一边联合武烈王继续遏制和打击他们。此举名义上是维持了北疆的稳定,实际上则是维持北军内部的矛盾,让双方互相钳制、互相掣肘,继而保证中央可以一定程度上控制北军。
由此又延伸出一个问题,老秦人、楚系和关东系如果继续掌控一定数量的军队并控制西北疆的镇戍,再加上戍守本土的十万老秦将士,其实力不减反增。到了那时候,假如他们为了尽快打开分封的大门,与武烈王达成妥协,联手抗衡中央,中央岂不束手就缚?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取败亡?
始皇帝和咸阳宫因此必须做出决断,是乘机打击王贲和西北疆力量,还是打击武烈王和代北力量?抑或以扶植王贲和西北疆力量来遏制武烈王对整个北军军权的控制?
不管始皇帝和咸阳宫做出何种决断,都会给中央带来不可预料的严重后果,这导致始皇帝和李斯等人难以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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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议没有结果,但北军内部危机延伸到中央是事实,这迫使始皇帝和咸阳宫必须尽快做出抉择。
当夜始皇帝和李斯、赵亥、蒙嘉、周青臣、司马空等人连夜商讨,以期在蒙武和公子腾离京之前拿出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
“从武烈王当日返京,拿出十万北军回镇京师的策略来看,武烈王急于修改国策以便让大秦迅速转入休养生息,以稳定中土尤其是关东局势来间接推进北疆局势的好转。”
李斯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说话。这几天,李斯始终保持沉默,他也在权衡哪一种决策更有利于中央集权。
“这次武烈王返回北疆,出乎我们所有人的预料,直接与王贲反目,直接让北军内部矛盾爆发,看上去是把矛盾转交给了咸阳,但事实上也表明了他处置此次危机的态度。”
蒙嘉当即打断了李斯的话。
“武烈王在拿出此策之前,是否征询了王贲、司马尚、辛胜和李信等北军统率?假如他事前征询了,那么此次北军危机的爆发是否在武烈王的谋划之内?”蒙嘉望着始皇帝,神色凝重地说道,“以武烈王的行事风格,以及他与频阳王氏的交情,他拿出此策之前不征询王贲的意见,现在又与王贲断然反目,是否正常?”
周青臣眉头深皱,问道,“你怀疑这是一个陷阱?如果是陷阱,武烈王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如果武烈王要割据北疆,那他为何又要推动咸阳实施休养生息之策以稳定整个中土?这岂不自相矛盾?关东局势动荡不安,京畿局势岌岌可危,岂不更有利于他称霸北疆?”
蒙嘉正欲反驳,始皇帝冲着他摇摇手,示意李斯继续说下去。
“在臣看来,武烈王的态度非常坚决,无论是调十万北军回镇京师,还是拒绝王贲以征发关东兵役补充北疆镇戍力量的妥协之策,其目的都是一个,缓解中央财政,确保轻赋薄徭之策的实施,不惜代价推进中土的和平和统一。”
“他已经拿到了征发北疆边郡兵役的授权。”蒙嘉再次打断了李斯的话,“虽然征发边郡兵役可以大大减少中央财政的支出,但无法阻止武烈王把代北力量拓展到整个北疆地区。”
李斯笑笑,反问道,“武烈王是否征发了边郡兵役?武烈王是否在奏章中告诉我们,他为了击败匈奴人的入侵,必须征发边郡兵役?”
“没有。”李斯自问自答,“武烈王在取得咸阳授权的时候,曾说过,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征发边郡兵役。目前他已经赢得了司马尚和北行辕统率的支持,北行辕四军主力正在向苍头河一线集结,他本人也正在日夜兼程赶赴苍头河一线。我想问一下,假如武烈王在苍头河一战而定,击败匈奴人,并迫使匈奴人从北地战场撤兵,就此完全缓解北疆危局,那么我北疆镇戍是否还急需征发兵役?”
蒙嘉脸色微变,没有说话。
李斯和周青臣、司马空互相看看,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冷厉。
始皇帝皱眉沉思。
李斯已经说出了他的决策,相信武烈王,联合武烈王削弱王贲等西北疆统率对北军的控制力,也就是说,让武烈王把代北人的势力拓展到整个北疆地区,虽然武烈王的实力因此而增长,但武烈王受制于中央财政的制约,只能维持二十多万镇戍军。在北疆困窘局面得不到改善的情况下,武烈王也不敢轻易征发边郡兵役,如果征发,则意味着北疆愈发困窘,而困窘的北疆人会从拥戴武烈王到痛恨武烈王,武烈王一旦失去了北疆人的支持,他的实力也就不堪一击。
中央只要用财政钳制北疆,则武烈王始终受制于咸阳,那么在中央财政没有得到根本性改善之前,北疆和咸阳会维持一个稳定局面。
反之,假如以扶植王贲等西北疆势力来遏制和打击武烈王,那么中央既无法缓解北军矛盾,不得不长期困扰于北疆局势,也无法防范两者妥协之后联手抗衡中央的重压,所以最有利于中央的抉择就是,配合武烈王重创王贲等西北疆势力,然后以中央财政来钳制北疆武力,最终在确保北疆安全的基础上实现整个中土的和平统一,让大秦迅速恢复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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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是“集权”贵族的代表,“集权”贵族的选择很简单,削弱和打倒一切阻碍集权的力量,而其最强大的对手就是豪门贵族。
“集权”贵族集团中没有豪门贵族,但有皇帝的支持,而大秦第一权贵武烈王也是坚持“集权”道路,只不过他的政治理念是从“集权”和“分封”并行过渡到最后的“集权”,这使得武烈王成为中间派,成为“集权”和“分封”两大贵族集团都竭力争取和拉拢的对象。当然了,某些时候,也是两大贵族集团联手打击的对象。
上一轮的政治博弈中,武烈王联合宗室、老秦人和楚系摧毁了关东系的第一豪门贵族冯氏,给了关东系以重创。
这一轮政治博弈中,武烈王把矛头对准了老秦豪门贵族频阳王氏,做为李斯等法家大臣来说,无论是出于政治派系斗争的需要,还是中央集权的需要,都要义无反顾地给予武烈王以最坚决的支持,即便武烈王的本意不是要置频阳王氏于死地,他们也要逼着武烈王屠戮频阳王氏。
为了实现“集权”理想,必须借助武烈王这把无坚不摧的利剑,斩杀所有阻碍“集权”的豪门贵族。
始皇帝权衡良久,最终还是“集权”理想占据了上风。
“传诏,请太尉和驷车庶长即刻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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