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咸阳各方怎样揣测武烈侯的心思,也不管他们拿出了怎样的对策,最终结果都一样,陈禄及其所属掾吏以最快速度赶赴江南。
临行前,秦王政特意召见了陈禄,尉僚、蒙嘉和冯劫都陪侍一侧,君臣四人把眼前的形势做了详细述说,嘱咐陈禄务必小心谨慎,千万不要与武烈侯正面冲突,另外就是与咸阳保持密切联系,把武烈侯在江南的一举一动随时禀报中枢。
陈禄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一夜间名震大秦。从默默无闻到声名显赫,这是人人梦寐以求的事,但对陈禄来说,这是噩梦的开始。秦王和武烈侯的矛盾已经公开化,此刻自己被咸阳宫送到江南,事实上就是处在风口浪尖上,性命危在旦夕不说,稍一不慎还会引发大秦政局的激烈震荡。
陈禄非常惶恐,离京前去辞别师傅郑国,向郑国求教。
郑国虽然年事已高,但依旧位居大秦客卿,参与国政,对此事当然极其关注,尤其此事还直接关系到自己得意门生的生死存亡。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郎中令冯劫,而冯劫又是武烈侯的师傅,这对师生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外人很难知道真相,而郑国却多少了解一些。
郑国是韩人,冯氏也是韩人,关东系中的韩人自成一党。
咸阳朝堂上的韩人在夏太后时期最为强盛。夏太后来自韩国,夏太后的亲生儿子就是孝文王子楚。子楚被吕不韦救回咸阳之后,夏太后为他迎娶了韩国公主,生下了公子成蛟。
子楚因为华阳太后而上位,楚系熊氏因此迅速崛起。在储君的争夺上,华阳太后占据了绝对上风,先是把嬴政母子从赵国接回,借着以嬴政为储君。但夏太后、公子成蛟和韩系对于熊氏外戚来说,始终是个威胁,所以便有了公子成蛟的屯留兵变,夏太后的韩系势力因此遭到血洗。
屯留就在上党,冯氏也在上党,公子成蛟和冯氏同是韩系,所以屯留兵变和冯氏肯定有直接关系。
秦王政调兵平叛,长安君成蛟兵败逃亡赵国,参与兵变的军政官员包括士卒都遭到屠杀,屯留的三十万无辜庶民更是被愤怒的秦王政迁徙到陇西临洮垦荒戍边。然而,冯氏却得以幸免,秦王政对冯氏更是予以重用,这其中的原因不难揣测。
今日的关东系中,冯氏势力仅次于蒙氏,咸阳韩人理所当然依附于冯氏而生存。
郑国是吕不韦请来开凿洛泾大渠的大贤,在熊氏外戚推翻吕不韦的时候,郑国和他主持修建的洛泾大渠首当其冲,成为熊氏外戚打击吕不韦的工具。按道理,郑国绝无存活的可能,但冯氏这时候出面了。在冯氏的努力下,秦王政不但赦免了郑国,还依旧授以客卿之位予以重用,由此可见郑国和冯氏之间的亲密关系。
郑国亲自跑去找冯劫询问,冯劫只说了一句话,“武烈侯来信,点名索要陈禄,于是我就做了个顺水人情。”
这句话大有文章,内中含意耐人寻味。所以当陈禄求教郑国的时候,郑国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他。
陈禄当即愣然,这与他的揣测差了十万八千里,原来真相竟然是武烈侯亲自点名要他。武烈侯为什么要我去江南主持开凿南岭大渠?武烈侯为什么不自己开口要我,却要通过冯氏在咸阳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陈禄想了半天,茫然不解,躬身再问,“请师傅指教。”
“武烈侯的权势大不大?”郑国问道。
武烈侯的权势当然大,大秦唯一拥有一郡之地的封君,其背后有宗室、有老秦人的绝对支持,现在熊氏外戚和他结盟,巴蜀人更是在他的帮助下代替熊氏问鼎相府。武烈侯屡创奇迹,和他背后这些势力的支持有直接关系。去年武烈侯和秦王“对决”,最终还是逼得秦王在王统一事上做出了让步,由此可见武烈侯的强悍权势。
“武烈侯的权势很大。”陈禄郑重点头道。
“大王试图把武烈侯禁锢于江南,你觉得武烈侯会束手就缚吗?”郑国又问。
陈禄毫不犹豫地摇头。
武烈侯转徙灾民于江南,制定西南策略,看上去是画地为牢,但此事哪有这么简单?就算武烈侯打算束手就缚,自困于江南,他背后的那些势力会无动于衷?大家的利益捆绑在一起,武烈侯的衰落对他们来说根本无法容忍。说白了,形势到了这一步,武烈侯已经身不由己,决定他命运的不是他自己的意志,而是他所在整个利益集团的意志。
“但是,我看不到武烈侯离开江南的迹象。”陈禄疑惑地说道,“我去江南,和他离开江南,有直接关系吗?”
郑国微微点头,“我不得不佩服武烈侯,他的眼光异常独到,他的谋略更是让人惊叹。他之所以选中你,不是因为你是一名水师,而是因为你是关东系中的韩人,是冯氏的亲信。”
陈禄想了一下,忐忑问道,“可我终究是关东人,是武烈侯的对手。”
“现在不是了。”郑国抚须笑道,“你记住,你现在不是武烈侯的对手,而是他的盟友。冯氏因为你到江南主持开凿南岭大渠,而把自身的利益与武烈侯的利益捆到了一起。”
陈禄有些明白了。他是冯氏推荐的人,如果他修渠成功,对冯氏来说是个了不得的功勋。武烈侯把此功勋送给冯氏,当然是向冯氏示好。冯氏是秦王政的亲信,又是关东系的中坚,假如武烈侯与冯氏结为同盟,对武烈侯的好处可想而知。
“冯氏又能得到什么?”陈禄想不通。武烈侯写信给冯劫索要自己,表明了结盟的意向,冯劫则心领神会,马上在咸阳掀起风雨,但冯劫从中又能得到什么?
“熊氏外戚离开了中枢,按道理,代替熊氏外戚掌控朝政的应该是谁?”郑国问道。
陈禄霍然醒悟。熊氏外戚离开了咸阳,按道理掌控朝政的应该是关东人,但武烈侯利用中土形势巧妙布局,硬是把熊氏外戚的一只脚留在了咸阳,昌平君至今还是大秦第一丞相,如此一来,左丞相隗状名为副相,实际上独揽相劝,楚系中的巴蜀隗氏由此代替熊氏继续掌控着朝政。
秦王政和关东人好不容易熬到华阳太后去世了,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压熊氏外戚,结果熊氏外戚是被赶走了,但大王和关东人却一无所获,好处都给武烈侯抢去了。
秦王政当然不能容忍这种局面,但问题是现在老秦人掌控军队,宗室迅速崛起,巴蜀人正在替代熊氏外戚,秦王政和关东人想在朝堂上只手遮天,太难了。当然,秦王政可以非常霸道地控制朝政,但后果难以预料。
昭襄王执政的后期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宣太后死了,穰侯等四大权贵也给赶走了,接着把武安君白起也给杀了,结果如何?昭襄王是大权独揽了,但前线兵败如山倒,朝政一片混乱,直到他死,大秦也没有恢复元气。
秦王政当然不想重蹈覆辙,他必须利用自己的智慧寻找一条持续发展之路,而最终他可能与武烈侯妥协。看看过去名震天下的四大公子,从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到春申君,都是各自王国的强势权臣,都和各自王国的历任大王矛盾激烈,但当双方互相妥协的时候,则王国兴旺,反之,当双方针锋相对,彼此掣肘之时,王国则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秦王政和武烈侯这对兄弟也要走这条路,两人始终是对手,但必要的时候肯定合作,不过关东人做为秦王政非常依赖的左膀右臂,他们始终是武烈侯的对手。既然是对手,武烈侯就会利用一切机会进行打击,朝堂上的一些关键位置,他要想尽一切办法抢到手。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关东人想主宰丞相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冯氏在关东系中实力最为庞大,距离丞相府最近,假如冯氏能和武烈侯结盟,那么不难想像,冯氏迟早有一天会主宰丞相府。
陈禄属于那种技术性官员,对复杂的朝政有一种本能的畏惧,也不敢涉足太深,毕竟权力博弈血腥而残忍,没有大智慧的人一旦卷进去十有八九都是尸骨无存。陈禄对此事背后的秘密有所了解后,旋即知道自己到江南应该如何与武烈侯相处了,很简单,全方位合作,竭尽全力开渠大渠,完成西南策略,其他的不要去干涉,也不是他这种人可以干涉的。
“师傅在开凿南岭大渠一事上可有指教?”
郑国沉吟良久,问道,“你对武烈侯的西南策略怎么看?”
“武烈侯的阐述非常精辟,高屋建瓴,让我对天下大势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陈禄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个人非常支持这一策略,虽然此策的实施困难重重,但一旦成功,它对未来中土的发展和稳定将起到难以估量的作用。”
郑国连连点头,目露欣赏之色,“那么,你对开凿南岭大渠有什么想法?”
“这条大渠的开凿不同于鸿沟,也不同于都江堰和洛泾大渠。”陈禄说道,“鸿沟和都江堰同时具备了航运和灌溉之能,洛泾大渠的主要作用则是灌溉,而这条南岭大渠则完全是用作航运,所以在设计上有相当大的难度。”
“你先去实地勘探一下,把详细地形描绘出来。”郑国郑重说道,“我会在咸阳召集水师给你出谋划策。”
“师傅,假如武烈侯的这一设想完全行不通呢?”陈禄担心地问道。
“那你就老老实实地告诉武烈侯,请武烈侯想办法善后。”郑国叹道,“修渠关系到王国兴亡,不行就是不行,没有妥协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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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烈侯对咸阳的“帮助”热烈欢迎,江南的军政官员们也是暗自高兴。
在南岭开凿大渠实在是太难了,出力不讨好也就罢了,就怕失败导致灾祸从天而降,那真是欲哭无泪。现在好了,咸阳亲自派人来修渠,虽然摆明了是夺武烈侯的大权,遏制武烈侯,但江南官员对此不屑一顾。随便派个监御史就能夺武烈侯的大权,当武烈侯是泥巴捏的?
陈禄还没到任,江南的官员们就已经把他当作开渠失败的替罪羊了,都在考虑如何利用手中的权限把陈禄置于死地。在他们眼里,咸阳这一招纯粹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了夺武烈侯的大权而白白赔上了一大批官员的性命。
陈禄就在江南官员们的热切“期待”下到了邶阳行辕。
武烈侯对他很重视,亲自出辕门十里相迎。这让江南官员哭笑不得,感觉武烈侯做“戏”也做得太过份了,杀人之前也没有必要这样“内疚”吧?
两人相见,陈禄大礼相拜,言辞间非常恭敬。
宝鼎仔细打量陈禄。这位监御史禄大约四十多岁,身材削瘦,肤色较黑,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把稀疏的胡须,看上去更像山野间的老叟,而不是一位身居朝堂的水师。历史上他的名气并不大,和李冰更不能相提并论,但实际上他主持开凿的灵渠与长城、都江堰并列为先秦三大工程,只不过因为史籍记载太少,就连灵渠都声名不显,更不要说这位主持开凿灵渠的监御史禄了。
宝鼎与陈禄同车而行,相谈甚欢。
陈禄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感觉武烈侯对他格外看重,这种看重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陈禄不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也不知道武烈侯为何如此看重自己,但最起码他心里的惶恐渐渐消散,对此次江南之行与武烈侯的合作也渐渐有了几分信心。
“冯郎中来了三次信。”宝鼎忽然说道,“冯郎中对你非常器重,认为你有绝对把握完成南岭大渠的开凿。”
陈禄心里一沉,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这明显就是武烈侯的暗示,武烈侯和冯劫这对师生的“交易”能否成功,就看自己能否完成南岭大渠的开凿。
“你有什么要求,现在就说。”宝鼎笑道,“我可以郑重告诉你一句话,我对你有绝对信心,你肯定能完成南岭大渠的开凿,对此我没有任何怀疑,所以,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你想要什么,现在就告诉我,我全部满足你。”
陈禄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退路,既然来了,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不得不闯一闯。
“我需要江南官员的全力配合。”陈禄迟疑了一下,又说道,“大王既然让我主持开凿大渠,那我希望武烈侯给予我完整的权限,不要掣肘我。”
陈禄的直言不讳让宝鼎略感惊讶,他没有想到这个监御史禄竟然是个“直肠子”,说话不带转弯的。
“如你所愿。”宝鼎二话不说,一口答应。
在行辕议事上,武烈侯把镇秦王剑转授监御史陈禄,并警告江南官员,如有不予配合,阳奉阴违,甚至暗中掣肘者,严惩不贷。
武烈侯的这一做法赢得了江南官员的一致支持。还是武烈侯的做法高明,将来大渠修不成,责任都是监御史陈禄的,和武烈侯没有关系了。
武烈侯把开凿大渠一事全部交给了陈禄,转而亲自负责十八方镇的垦荒和耕种,江南随即掀起了全力发展农耕的大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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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从陈禄这件事中意识到武烈侯虽然没有据江称霸的意思,但也没有长期待在江南的想法,相反,他迫不及待地打算重返中原。
武烈侯重返中原的目的是什么?当然是抢占灭赵的功勋,继而进一步巩固和发展自身的实力。
秦王政不想让武烈侯重返中原,更不想让武烈侯占据灭赵的功勋,于是果断下令,按照预定计策,开始攻打赵国。
这一年的五月,王翦奉咸阳之名,在太原集结了二十万大军,准备越过太行山杀进河北。
与此同时,公子扶苏和昌平君熊启遵照咸阳的命令,在中原征召了十万地方军,加上中原十万常备军,以二十万的总兵力做好了北上攻击的准备。
中原秦军的集结立即引起了赵齐楚三国的反应。
赵国第一时间派出使者向燕齐两国求援。李牧则集结大军严阵以待。
齐国火速调集五都大军于长城一线,楚国则调集两淮军队陈兵边境。
中原局势骤然紧张。
就在这紧张得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中原连续两个月不下雨,旱情逐渐严重,接着河北也出现了旱情,齐国东北部地区包括京畿临淄也出现了旱情。
公子扶苏和昌平君上奏咸阳,担心旱情加剧导致大灾,一旦中原秋粮欠收甚至颗粒不收,那问题就严重了。
秦王政不予考虑。咸阳中枢也认为旱灾有助于秦军攻占邯郸,建议秦王政即刻展开攻击。
七月,王翦率军过太行,出井陉,与李牧激战于河北宜安。杨端和率军出河内,于漳水一线猛攻赵国长城。
秦赵再一次在河北展开了生死决战。
齐燕两国预感到今年河北可能再次遭受大灾,赵国国祚岌岌可危,于是两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合纵,全力救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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