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炽和冯劫满口答应,心里却各有打算。
正如咸阳所预测,武烈侯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从国策到具体政策,无不涉及,如果按武烈侯的建议来,那咸阳不但要在国策上进行修改,更要在具体政策上推陈出新,而这显然不能被咸阳所接受,接下来的博弈将异常激烈,各方势力都要在这个时侯及时调整策略,尤其“站队”的问题,更是直接关系到未来的利益。
“我们在离开咸阳的时侯,大王和丞相等公卿大臣正在商议对武烈侯和诸位统率的赏赐。”冯劫笑道,“此仗拿下中原,武烈侯和诸位统率劳苦功高,这个赏赐实在让大王和中枢公卿们为之棘手啊。”
宝鼎冷笑,“这个世上没有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好事,自古至今都没有。”
熊炽和冯劫脸色微凛。武烈侯语气不善,显然对咸阳的“吝啬”极其不满。
“中原大捷,关键在两战,一是全歼合纵军,二是攻克大梁。正是因为我们全歼了合纵军,所以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韩国。接着我们又以最快速度攻克了大梁。拿下大梁,全歼魏军,导致齐国失去了救援的意义,这才让我们迅速占据了中原。”宝鼎说道,“此中功劳之大,无须我一一赘述。”
“我本是宗室,大王将我从北疆召回,给了我无上荣宠,封我为君,赐我南阳。我受之有愧,无以为报,只能浴血疆场,誓死报国。中原一战,不负大王重托,算是勉强完成了任务。今日我在此郑重申明,我与大王有十年之约,如果我十年之内未能统一中土,我自会遵守诺言,归返北疆,从此再不回咸阳。在此期间,我所建一切战功皆为报答大王,我为大秦而战,所以我不要任何赏赐。”
熊炽和冯劫万万没想到武烈侯竟然当场发誓说出这番话来,不禁目瞪口呆。
咸阳最害怕的就是武烈侯恃功自傲,毫无节制地索要权力和财富。财富好办,但权力不能无限制地给予。武烈侯已经是一等封君,爵位没办法再升,如果武烈侯强行要挟咸阳,那咸阳也只能做出退让,授予其统兵大权,而这必然引起咸阳的强烈不安和不满,秦国可能陷入内讧,兄弟阋墙的结果就是耗尽国力,最终损人损己伤害王国。
“武烈侯这话当真?”冯劫激动之余,脱口问道。问完他就后悔了,这话能问?假如武烈侯有意试探咸阳,自己岂不成了武烈侯第一个打击的对象?
“大丈夫顶天立地,俯仰无愧。”宝鼎厉声说道,“我若有违誓言,万箭穿心而死。”
冯劫悻悻无语,腆着老脸“嘿嘿”笑了几声,“武烈侯好气魄,好胸襟。”
“但咸阳未免太小气了。”宝鼎揶揄道,“现在不过拿下韩魏,攻占了中原,咸阳就不愿赏赐前线统率了,那如果过几年他们拿下了赵国,攻占了齐楚,统一了天下,咸阳是不是要兔死狗烹啊?”
熊炽和冯劫的脸色再变。这话要是武烈侯当着前线统率的面说出来,将造成什么后果?统率们一旦把怨气撒到咸阳头上,那武烈侯得到的不仅仅是军队,还包括这些统率的忠诚。
“就把这句话转告大王和中枢公卿。”宝鼎用力一挥手,“统一天下最终还要靠军队,靠前线统率,靠我们的将士浴血厮杀。天下统一了,大王得到的是万里江山,而你们这些中枢的公卿大臣因为做出了正确的决策而拿走了最大的功劳。大王和你们吃肉,但也要给前线拼死拼活流血流汗的将士们喝点汤,否则,统一大业遥不可及。”
“武烈侯的意思是……”冯劫有意逼着武烈侯说出他的底线。
“君侯算什么?”宝鼎毫不避讳地说道,“以现在的大秦律来说,即便是君侯也有个三六九等。难道封几个君侯,我大秦的江山就摇摇欲坠了?我大秦的财富就被瓜分完了?封一批君侯与统一天下比起来,孰重孰轻,难道你们不知道?做人不要太贪婪,凡事都是过犹不及,物极必反。此刻大秦已经开始进入统一中土的关键时刻,这时候大王和咸阳应该怎么做,难道你们不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必有死士,你们是不是也不知道?”
武烈侯亮出了底线,熊炽和冯劫也没有感觉太大的意外。
在这之前咸阳也有过争论,但无论是大王还是中枢公卿大臣,都不愿意给前线统率升官加爵。武将大批的升官加爵,老秦人必将迅速崛起,这不仅意味着咸阳的权力和财富分配平衡被打破,咸阳的权力斗争也将进入一个高潮,而尤其让咸阳不安的是,武烈侯的实力因此而迅速膨胀,即使他没有得到任何赏赐,但他的手下,他背后的势力都因此而受益,他本人的实力当然水涨船高,这对咸阳的威胁太大了。
宝鼎敢说这番话,直接对咸阳提出要求,倒不是因为自己功勋大了底气足了,而是他知道在历史上,秦王政的确封赏了一批列侯,这从琅琊石刻上就能窥见一斑。
从琅琊石刻上可知,王翦、王贲父子和冯毋择都是列侯,由此推测蒙氏、冯氏也有不少人封侯了,那么可以想见,当时的公卿大臣比如丞相隗状、王绾、御史大夫冯劫等人不是封侯就是封君,这是肯定的,秦王政不可能只封武将不封文臣。既然秦王政迫于统一中土之后文武大臣功勋太大,不得不大加封赏,那么现在提出这个要求并不会让秦王政和咸阳中枢感到过份为难,相反,中枢里的公卿大臣恐怕私心里也想封君封侯,只不过不敢提而已。
“武烈侯对目前中原局势怎么看?”熊炽换了一个话题。
这应该是咸阳最为急切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假如武烈侯和老秦人有心一鼓作气拿下赵国,以武烈侯神鬼莫测的本事,成功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但如此一来,咸阳就更加被动了,武烈侯必定联合老秦人直接干涉朝政,未来咸阳政局不堪设想。
宝鼎沉吟良久,说道,“赵国有河北和代北的广袤土地,人力财力和物力超过了韩魏两国的总和,他们还有齐燕两国的支援,一旦我们发动攻击,南方的楚国也会竭尽所能予以帮助,所以攻击的难度非常大。”
停了片刻,他继续说道,“请两位回去代禀大王,给我两年时间,两年后,我一定拿下邯郸,灭亡赵国。我说三年内灭赵,那就一定做到。”
两年时间,中土形势必定发生变化,四国鼎立的局面已经不可阻止,赵燕齐楚四国为了遏制秦国的壮大,肯定要结盟抗秦,所以接下来秦国要想在统一战场上继续高奏凯歌,恐怕难如登天。
咸阳一致认为,如果武烈侯趁此良机攻打赵国,那胜负难说,但一旦他决定停下来,等到稳定中原之后再北上灭赵,那他就没有任何胜算了,不是咸阳不支持,而是齐楚两个大国对中原虎视眈眈,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秦国击败赵国了。
目前中土形势是东西方对峙。西方秦国一家独大,东方由北到南依此是燕赵齐楚,一字长蛇摆开,秦国要独自对付四个王国组成的长蛇阵,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但一旦秦国击杀了赵国,斩断了长蛇阵,那接下来就是各个击破,摧枯拉朽了,所以东方四国感到了生存的危机,再不敢麻痹大意了。
咸阳迫切希望武烈侯停下征伐的脚步,这可以给咸阳赢得足够的制定新策略实施新谋划的时间,而武烈侯也遂其所愿,不再发动新的攻击了,这让熊炽和冯劫暗中松了口气。
第二天,王贲、蒙武、杨端和、桓齮、司马锌、章邯、魏起和颍川郡守隗藏陆续赶到护军府行辕。
熊炽、冯劫一边与众人商讨中原局势,一边聆听众人关于稳定中原的建议和看法。
武烈侯在这之前已经召集众人多次商讨稳定中原之策,他的观点和想法已经被众人所接受,其中很多具体政策已经开始实施,因为这些策略对各方势力都有利,所以包括蒙武、魏起等关东人、楚人在内,都异口同声地向两位咸阳特使表达了与武烈侯相同的建议和看法,这使得熊炽和冯劫切身感受到了武烈侯威望的增长和实力的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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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熊炽、魏起和杨端和聚在一起,商量楚系应该拿出何种策略应对新形势。
在另外一座军帐里,冯劫、蒙武和冯毋择也坐在一起,商量关东人在今日局面下如何谋取最大利益。
武烈侯则把熊庸请到了军帐。
“你父亲来了。”宝鼎说道,“你要去拜见你父亲,向你父亲认错。”
熊庸沉默不语。
“还记得我在蓼园对你说过的话吗?”宝鼎问道。
熊庸沉吟良久,微微点头。
“太后的身体不好,随时会出事。”宝鼎的眉头深皱。
在他的记忆里,华阳太后是在赵国灭亡之前去世,虽然具体时间不记得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即使拿下了赵国,再建战功,实力更大,但因为远离咸阳,对咸阳激烈的权力博弈还是鞭长莫及。楚系外戚在老太后去世之后,必将迎来“寒冬”,而楚系外戚的整体没落,必将给关东人以可乘之机,偏偏这时候巴蜀人需要时间整合楚系力量,隗氏短期内尚无法代替楚系控制朝政,那么可以想见,朝政必将被关东人所控制,这将导致咸阳和中原的矛盾激化。
咸阳政局的变化势必影响统一大战。宝鼎不想陷入被动,他要利用这短暂的时间想方设法让楚系外戚提前做好准备,不惜一切代价让楚系外戚在老太后去世之后还能继续控制朝政,最起码要控制到赵国灭亡之后,否则攻赵一战十有八九要失败。
“老太后去世,对熊氏来说是场灾难。”宝鼎继续说道,“这场灾难在我看来难以避免,但我们可以拖延灾难的发生,以便最大程度地减少熊氏的损失。”
熊庸从宝鼎忧郁的眼神和沉重的语气里听出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太后她……她又病了?”
“时间不会太长。”宝鼎说道,“少则一年,多则……。”宝鼎犹豫了一下,想到老太后如果去世,咸阳绝不会发动征伐,由此倒推,老太后去世的时间可能就在明年的某个时侯。“多则一年半。”宝鼎断然说道。这句话他要通过熊庸告诉熊炽,把时间说短一点,必定会让楚系外戚的危机感更重,一系列的谋划势必进行得更快。
熊庸知道当初是武烈侯举荐了鬼医橘奴,而鬼医橘奴竟然奇迹般地把老太后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以橘奴的本事,让老太后再活一年多的时间,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现在武烈侯把这个秘密告诉他,又叫他与父亲熊炽握手言和重归于好,显然是为熊氏着想。老太后一走,熊氏失去靠山,后果的确严重,毕竟熊氏有前车之鉴啊。武烈侯与熊氏有盟约,熊氏一旦倒了,对武烈侯的影响很大,这就是武烈侯出手相助的原因。
熊庸郑重答应了,担心地说道,“我恐怕帮不了武烈侯。”
“你从现在开始就回归熊氏,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宝鼎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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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武烈侯带着熊庸到了墨者遏云的军帐。
遏云是西墨剑士,在鼓角楼名气很大。鼓角楼每年都要为秦军中下级军官教授攻防之术,遏云就是老师之一。现在遏云是蓼园客卿,带着一批弟子扈从于武烈侯左右。军中不少将率都认识他,常常到行辕拜访他。
熊庸跟着武烈侯走进遏云的军帐后,第一眼便看到了王贲,接着看到了颍川太守隗藏,然后他发现自己的父亲熊炽高踞上座,正与王贲低声笑谈。熊庸颇感惊讶,在他的印象里,熊氏和老秦人的关系一向紧张,熊氏主要在朝堂,而老秦人大部分在军队,所以两者基本上没有来往。父亲什么时侯与王贲建立了如此亲密的私人情谊?
几个人寒暄一番,分宾主坐下。遏云奇怪地看了熊庸一眼,然后退出了军帐。
宝鼎冲着熊庸招招手。熊庸恭恭敬敬地给熊炽行大礼,然后说了几句请罪的话。他心里的芥蒂没有消除,这次纯粹是因为武烈侯的逼迫,否则他绝不会向熊炽请罪。
熊炽面无表情,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显然对儿子当年的决绝耿耿于怀,不过眼神把他此刻激动的心情暴露了。
武烈侯看到气氛有些紧张,笑着把熊庸拉到了自己的身边。王贲却把熊庸大大地夸奖了一番,言辞中颇为器重。熊炽不好意思再扳着脸,只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轻不重地骂了熊庸几句。
“你先出去。”熊炽指着熊庸说道,“等下和我一起走。”
熊庸刚想站起来,宝鼎一把拉住了他,“你坐在这里,好好听着。”
熊炽脸色顿时就变了。王贲和隗藏也面露吃惊之色。
“武烈侯这是何意?”熊炽惊讶地问道。
“这次你把他带回去,让他见见太后。”宝鼎笑道,“熊氏的将来就靠他了。”
熊炽再次动容。王贲和隗藏互相看看,眼里不约而同地露出深思之色。
“熊氏已经到了这一步?”熊炽忽然苦笑道。
“去年我们在咸阳城外聚了一次,当时的形势比现在好。”宝鼎不动声色地说道,“现在我拿下了中原,中原形势比较紧张,咸阳形势也更加恶劣。如今事实摆在眼前,老秦人进入朝堂的阻力更大了,我们要想实现预定目标,现在只能靠你们。”
“目前我的实力是大了,在国策上也可以影响咸阳,而你们在咸阳与我遥相呼应,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我们赢定了。”宝鼎望着熊炽,目露忧色,“我们的意图肯定有所暴露,大王必定警觉,那么太后一旦不在了,大王会毫不犹豫地下手。你们首当其冲,无法逃脱这场灾难。”
“老秦人帮不了你们,老秦人也无法从这场灾难中受益。”宝鼎冷笑,嘴角处露出一抹杀气,“但我们也绝不能让关东人乘势横扫朝堂,所以,我在攻打中原之前把公子腾拉到了中原战场,预先埋下了一着暗棋。”
“公子腾的宗室身份和他的功勋足以让他再进一步。公子腾上去了,可以遏制一下关东人,帮你们挡一下风雨,另外机会好的话,还可以顺势拉一下老秦人。如此一来,你们就能在朝堂上支撑更长时间,而这个时间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有了这个时间,我可以拿下赵国,继而对咸阳形成反制,可以有效帮助你们最大程度地减少损失。”
大帐内陷入沉寂。
良久,熊炽问道,“王统呢?”
“从目前的形势分析,我估计统一之前难以完成目标。”宝鼎无奈苦叹,“只能等到熊氏再一次复出了。”
熊炽长叹,又问道:“你希望公子腾到什么位置?”
“御史大夫既是副丞相,也是君王的近侍大臣。”宝鼎说道,“你已经失去了秦王的信任,无法成为秦王的近侍大臣,无法参与中枢决策,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巨大的损失。”
熊炽明白了,“这一次武烈侯成功干涉朝政,需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我应该引咎请辞。”说着他抬头望了一眼熊庸,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武烈侯竟然看中了这小子。你不会为了安慰我才做此安排的吧?”
“我说了,他是熊氏的将来。”宝鼎笑道,“公子腾出任御史大夫,还需要两位丞相公的鼎力相助。”
“太后还在。”熊炽说道,“只要太后说话,公子腾就是大秦的御史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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