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明末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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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36、交易

出了县衙,回到驻地。

鳌阳码头附近有处叫塔山的小山包,高八十余米,前边可观海,后面是领地,四面八方一目了然,楚峰责令萧、魏二人及亲卫,山包顶上搭建临时庄院,自己则领几名亲卫和一位熟知当地的村民,上浦岭,高瞻远瞩,观察宁德地形。

当兴冲冲爬到海拔八百多米的山头,往下一瞅,楚峰就有了上当的感觉,葛禹之前告知,所换皆是僻壤,没想到还真是僻壤,五份之一梯田,五分之一滩涂,剩下五分之三平原,差强人意,田地就处于海滨的狭长小平原中。

宁德是个丘陵山地,鹫峰山和太姥山脉分别斜贯西北部、中部,千米高峰连绵不绝,以浦岭为界,南面是福州府,以脯门岛为界,北面是福宁州城。宁德县内有长溪、霍童溪、古田溪三大水系,周围更是溪流纵横交错,将弹丸之地割得四分五裂,敢情,四百年前的宁德,河床尚未干枯,河道出海口也未沉积成大片陆地,仍是个水的世界。

说到县城防御,那叫一个寒酸,七米高,外层砖墙残破、夯土裸露,又多处枯裂,城池设四门,有简陋敌楼,置木栅为门,昕夕启闭,除了针对小股匪盗,主要还是设闸盘剥出入百姓。

不管怎样吧,往后这里将与自己息息相关,说是根据地也不为过。

刚下山脚,忽见萧满山一脸喜色跑来。“报少爷,流民队抵达宁德!”

楚峰飞飞眉头,露出一抹赞许:“好,好......我总算没看错人。”

话刚说停,外边由远及近,传来一片紊乱脚步,接着是人山人海、骡马辎重的喧嚣,那热乎劲儿,让一直心如止水的楚峰,也不禁沾上喜气,忍不住拔身而起,迎出山坳。

嚯,好大一支队伍,人潮继踵而至,分不清到底多少人。

宁德小县城不曾有过这样热闹景象,连附近百姓也赶过来凑乎。

孟常、李莫如等人发现楚峰,急忙分开人众,赶到跟前,轰然纳头便拜:“少爷!属下等幸不辱命,领流民一万一千人,安全抵达宁德!”孟常精神遽然松懈,身子甚至不支似的晃了晃。

原尧山寨的人跟着跪地山呼:“见过少爷。”有艰辛跋涉后的激动,也有迎接新生的振奋,不少妇女,早已按捺不住哭泣起来。

路途闲来无事,楚峰的轶事早已经广为流传,后来加入的八千流民,也知道跟前这位威武刚毅的男人,就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新领主,这趟南下,全都是为了他,众人自觉地纷纷矮身,呼啦的,黑压压跪了一地,说不出的壮观。

“叩见少爷~。”

万多声呼喝,汇集上空,震得人心神恍惚,血气翻涌。

楚峰眉毛一挑,踌躇满志大喝:“各位远来依附,我楚峰感激不尽,你们看得起我,我也不吝于给你们福利,稍后各自营建屋舍去,所有需求免费供应,大伙安心过冬,稍后再分派田地,背后这片海滨,就是大伙今后繁衍生息的地方,人人有份,在我楚峰辖下,免除一切徭役,农者只专心耕作,不敢说这是世外桃源,起码也算是安生之所!”

呼啦又是一阵冲天狂叫,这年头,见多了刻薄压榨的乡绅,何曾见过这么大方的主子?

流民们大抵临近无望的崩溃状态,却又因为长期习惯了高压,不敢反抗大明正统,也是因为没人举旗高呼,只能好死赖活着,基本上谁给饭吃,就死心塌地跟谁,听楚峰这么一说,所有人立刻陷入无尽的亢奋和憧憬之中......

楚峰很满意流民的反应,起码说明人心凝聚,为往下要施展的政策,打好基础。“孟常。”

“小的在。”

楚峰望望那漫山遍野的人头:“流民怎么多了许多?”

孟常抱拳:“回少爷,从应天府下来,沿途又加入不少......大明处处民不聊生啊......”

楚峰点点头:“明天你去宁德知县处探探风声,毕竟一次拉上万人入县,不是件小事情,要是被他捅到福州府,就不妙了。”

孟常和悦道:“少爷,这倒不必担心,纵观大明,原本县以下还有乡官保甲和什伍编制,虽言万事胚胎,皆在州县,但因连年王朝更迭、治乱频繁,破坏了下级吏治,出了京师、府、州城,皇权便弱化了,有所谓‘国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的说法,基本上县、镇、乡一级吏治属于自治,由乡绅遵循儒学制定伦理、法规,由宗族势力维护乡村安定、秩序。县官,不过一虚名尔,除了有个大明正统的身份,当得也实在窝囊。”

楚峰恍然大悟,难怪那位主簿见到自己,就跟孙子似的,谄媚得叫人肉麻,敢情县衙门只有权利纠理一些民事,旁的,便是一个摆设了。自治,无疑很有繁殖力和扩张力,令乡绅富民的野心,膨胀至大物状态,形同地方割据。

哈,小县城也有小县城的天地啊~。楚峰忍不住开怀裂嘴:“对了,你明天还是去县衙门一趟,适当给知县些好处,与他达成协议,让这些人不上户籍。”倘若记录在册,朝廷可是要征丁收税的,那么,对流民的承诺,便成了一句空话。

孟常两眼一亮:“少爷高明!流民成了黑户,就等同于少爷的子民,税银自然全归少爷所有,物尽其用!流民本来不在宁德黄册(徭役)和鱼鳞册(地方税)之内,相信知县不会拒绝,小的这就去办。”

所有流民的房子,楚峰责令建于山坡间,而且还只能建在石砾坡地上,但凡能耕作的坡地,一律不许动,这样既不浪费田地,又能防范海灾。

一夜之间,楚峰的塔山营盘,加大加宽了许多,孟常还在门匾写上‘楚庄’二字,围聚于山庄附近的坡地上,已密密麻麻布满了窝棚,与其说流民们造出了奇迹,不如说是他们的满腔热忱,造就了奇迹,希望,的确是一种很强的原动力。

对于过剩的劳力,楚峰干脆让流民顺着辖地边沿线,一路设置木栏栅直达海滨,形成一条隔离带,以防匪盗,并分出一部分人营建楚庄防御设施,和别的基础建设。对此,民众没有丝毫怨言,毕竟人人都还蹭着楚少爷的饭呢,不付出劳力怎么说得过去?

第二个步,楚峰要求流民中会断文识字的,去孟常处报到。

话说大明秀才也够落魄的,以前朝廷每人每天给米一升,和少许鱼肉油盐,可现今礼废乐崩,生活来源不继,自己又手无缚鸡之力,才混到了当流民的地步,童生更糟糕,未参加过县试,或考不上秀才,就连食廪也捞不着,首先得饿死的就数这号人,所幸,他们攀附上了流民队,因此也更加珍惜得来不易的机会,一听楚少爷招用,急忙奔来效力。

末了,挖出几名生员(秀才)和十来个童生,他们都是以考取功名混出路的穷家孩子,奈何时不与我,倒不觉得自己依附于一个流民团体有什么不妥,他们还未被八股文箍死,头脑反而灵活,比纯粹的文人士子们更讲求实际,淬练之后可堪大用。

接下来,楚峰让流民按业录籍,分出工匠、渔业、桑蚕、裁缝、马船等,并备下男、女丁口数目。

有了士子们的帮忙,孟常总算得以脱出繁博的劳务,去忙活别的事情。

晌午,孟常匆匆赶回来。

“少爷,知县想亲自与您磋商流民之事。”孟常一脸臭臭的,想来是因为昨天拍着胸脯对楚峰担保,今天却灰头土脸,无功而返,心里多半觉得窝憋和惭愧。

楚峰有点意外,大明居然还有不贪的官儿。“知县是谁?”

“闻一言,字文石。江南人,万历年间举人,天启五年莅任宁德知县,其人恤灾兴学,颇著贤名。”

楚峰奇怪不已:“送礼他也不答应我的要求?”

“是的少爷......可礼他倒是收了。”孟常不无困惑的说。

楚峰莞尔笑笑:“他这搞的什么鬼?”

“只是随后衙门贴出榜文说,‘新来富绅乐捐千两,兴建大假塘东路’,这分明是阴咱们。”孟常愤愤不平。

楚峰旋念一想,便清楚问题的结症所在。“无妨,备马,我亲自去会他。”

未几,楚峰领着十名亲卫,直奔县衙门。

楚峰此时的行头,好像那暴发户,鲜衣怒马,随扈云从,这架势在宁德可不多见,也就那么两、三个‘豪门’,自然,惹得沿途民众纷纷侧目。

以前穿着打补丁、脏兮兮的流民服,楚峰感觉轻松,好好捣尺一番后,反而不自在,奈何,孟常苦口婆心说,统管万人,不能再象以往那般随便了,若没点威严,怎么震慑乡里、安抚民心?

楚庄距县衙门不足两里,一柱香时间便到。

楚峰潇洒而敏捷地跃下马,振声喊道:“楚峰前来拜会闻知县。”

门房躬身施礼,不惊不乍,似乎早有预料:“大人正在偏厅等候,您请自便。”

哟嚯,摆明车马等着嘞,楚峰龙骧虎步,直入衙内。

闻一言正候在院子里,一身儒服,不似一县父母,却象个闲散隐士,身旁,有过一面之缘的主簿王理州,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的样子。

“闻大人。”

“楚哥儿。”

交锋数下,闻一言才轻抚胡须,和善道:“屋内备有茶水,进去一坐吧。”

楚峰拱拱手:“闻大人请。”

二人坐定,小厮奉上茶水,便是好一阵沉默,闻一言老神在在刮着茶梗,又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楚峰也好不闲适,翘着二郎腿,晃啊晃啊,将以前当乞丐那般悠游德性,尽情展现。

屋里空气久久凝滞,王理州已经开始三不五时咳嗽清嗓子了。

楚峰以前卑恭、默然地蹲饭馆门口讨食,一蹲就是小半天,要说玩‘深沉’,还真没人玩得过他,再说了,现在是流民入境,闻知县麻烦最大,如果事情办不通,楚峰大不了再拉人入山立寨便是,又不是第一回当山大王。

片刻,闻一言终于按捺不住,很突兀的问:“听说楚公子卖下我宁德海滨之地?”

“确有此事,一共五十三顷地。”

“而且还带了上万流民入我宁德县城?”

“是。”

“不知楚公子作何解释?”

“闻大人需要什么解释?”

闻一言眼帘收缩:“比如你蓄养家丁,割据一方。”

二人针尖对麦芒,一别苗头,王理州登时觉得气氛压抑。

清楚‘国权不下县’的事实后,楚峰知道闻一言其实外强中干,不慌不忙说:“世途凶险,建立山庄、蓄养家奴,都只是为了自保,据我所知,宁德县境内,只有一个千户所,最多四、五百兵,再加霍童一处巡检司,又都是临时佥点乡民弓兵,你看我这家大业大的,若遭宵小觊觎,不知闻大人可否保我身家平安?”

的确,楚峰资产庞大,靠县衙门那寥寥几个差役,远不足以保障平安,而惟一的巡检司,又鞭长莫及,蓄养家丁无可厚非,揭过不提也罢。闻一言又哼声问:“楚公子揽万余流民,自行统辖,置我这一县之长于无物,又是什么道理?!”

楚峰轻淡笑笑:“自我统辖实属情非得已,小子久闻大人贤名,但不是我小瞧大人,你虽身领皇命,为一县父母,可是直至今时今日,你又给御下子民带来了什么?宁德敝陋、颓败、贫困,四野萧条,是我的第一感观,若连小小一县吏治,大人也做得一塌糊涂,再多添万名流民给县里,大人又该如何管带?我带流民来,纯粹为了富业,可不想越混越回头。”

这话狠狠扎入闻一言心头,前年苏州等府,发生风患水灾,怒号振地,屋瓦横飞,福建近在比邻,也受到了波及,海滨庐舍十有八九被湮覆,楚峰带来这万余流民,填补户籍本是好事,却也带来了巨额负担,灾情发生的时间,恰恰处于秋耕之际,县内禾黍糜烂,民生艰难,百姓剥完了榆皮,吃野菜,吃光了野菜啃麦叶,有丐于四方者,有赴沟壑死者,有无望自绝者,宁德北面秋坪一代,甚至还有民众起来闹事,搞得地方焦头烂额,纵观宁德,才3300户,22155人,一下子多涌入二分之一人口,又正值秋收绝粒,怎么糊口?

如果换作是别个嚣张跋扈、小心眼的官儿,楚峰肯定不会这么连讥带讽,就因为吃准了闻一言是个有贤名官儿,不管他为了保持文人风度也好,为了以理服人也罢,都不能轻易发作。“我可以想像得到,流民们会因为大人无力操持,而再度被忽视、放逐,唯有继续选择逃籍,那么,大人鱼鳞册上多出万余人的税赋漏洞,恐怕就得大人自己去填了,嘿,到时候大人是要坐拥贤名呢?还是搜刮民脂以补漏洞呢?前者是欺君罔上,轻则抄家戌边,后者晚节不保,民不聊生,多绕个弯,最终百姓还是要举旗起义,朝廷仍要拿你问罪。”

闻一言惊得冷汗直冒,这事背后的道道,还真是不少,几下子就将人推入了死角,这位楚公子不可小觑啊~。“难道你就有能耐管理流民?天下的乡绅、富民,哪个不是一般做法?别到时流民不堪你的重赋、苛政,揭竿而起,不但祸害我宁德地方!老夫下场也难免落个惨淡,既然如此,倒不如现在就将你们逐出宁德!”

“大人何必说赌气话?天下之治乱,在于民之忧乐,只要管吃、管喝、管住,天底下的老百姓,其实还是挺容易满足的,而我,恰恰具备这方面的优越条件--富有!”楚峰黑眸熠熠,仿佛钻透人心:“大人无须忧虑,我不会横征暴敛,只图长治久安,大人也不用针对我做些什么,静静看着就好,不出三、五年,我保证宁德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届时,你身为知县,自然能乘着好时候,考吏优良,升官也不是什么难事,退一万步说,即使我弄砸了,只要这万名流民没有入宁德户籍,你就会安然无事,袖手旁观也行,将责任推给我这个祸首也行,这么说吧,只要你看到势头不对,可以马上把流民驱逐出境,恢复当下的旧境况。”

“这......”

依官场暗地里的常例,一般是把流民或本乡多出来的丁口,隐瞒不报,编成白册,将黑户的赋税收归私囊,闻一言不是贪官,但也必须这么做,才能有余钱造福地方,可看看楚峰姿态,显然是不用指望了。

对于楚峰的说辞,闻一言确实心动了,想要富强地方,光审审民事纠纷、动动嘴皮子,是远远不够的,自己能为百姓做得最足的事,不外乎修桥铺路,可这清水衙门经不起两、三下,银子便告枯竭,没钱不行啊,诚如楚峰所言,他有银子,并愿意振兴地方,自己何不放宽手脚,任其施展?兴许,真会发生他描述的那般光景,自己也算公德一件了。

看对方犹豫,楚峰又多添一把火。“宁德县每年所缺赋税,全部由我流民庄支付,权当减缓一下地方财政,大人看如何?”

“好!”闻一言喜上眉梢,猛地拍打膝盖。“楚哥儿把好处都摊老夫身上了,再推却就显得矫情了,老夫豁出去信你一回。”

“哈哈哈,老先生抬爱,小子敢不尽心尽力。”

闻一言莞尔:“后生可畏,楚哥儿的犀利言辞,令老夫难以招架啊~。”

“闻大人不必妄自菲薄,你受当今官场弊乱的牵绊,空有心愿,而无力去图治宁德,小子是因为无牵无挂,才可以恣意行事,今后在宁德,我还得仰仗大人呀。”事儿办成了,楚峰乐得多说好话。

“好说好说,只要老夫在任上,自然会给予你一切便利。”越是深谈,闻一言越是满意楚峰的冷静、睿智、谦和,非池中游鱼可比。

“我现在就有件事请求大人。”

“哦?何事?”

“归我所有的宁德地契,现在只有二十顷,剩下的三十三顷,南京不日便会派人前来交割,但丈量、核定耗费时日,所以恳请大人先迁移海滨散户,提前拨给我三十三顷田地,以免受那一纸制约,延缓了明年春耕,使万余流民无以为继,衍生变故。”

流民队伍的人数,超出了楚峰的预算,这时候才和闻一言磋商,实在有点亡羊补牢的意思。

闻一言蹙眉想了想:“罢了,为昌盛宁德,老夫就坏一回规矩吧。”

楚峰笑笑:“多谢大人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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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兵:负责地方巡逻﹑缉捕之事的民兵,隶属巡检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