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等待的季节
手术前一天的晚上,我向护士长请了两小时的假回家洗澡。
先帮早早洗,然后再自己洗。
从浴室出来,穿好衣服,他还没睡觉,正在客厅看动画片,我抱起他:“小姨去医院了,过几天再回来看你。”
他望着我:“小姨的病那时候就治好了吗?”
我用力点头:“对。”
他露出花一样的笑容:“那小姨你快点回来!”
我紧紧的拥抱他,说:“好。”
表姐夫开车送我回医院,表姐跟了出来,随着我一起坐进了后排。
要他们两个人送,似乎有点太隆重了,我劝她:“姐,你回去哄早早睡觉吧,姐夫送我就行了。”
“我叫阿姨陪着早早,你姐夫有话对你说。”
这样啊,我看向正在启动轿车的表姐夫,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道:
“我和你表姐商量好了,等早早再大一点,能够懂事的时候,就告诉他实情,让他知道你才是他真正的生母,我们只是养父母。”
我浑身一震,扭头看向表姐。
表姐望着我:“是你姐夫的意思。”
我又看向表姐夫,他没回头,驾着车,嘴里在说着:“早早应该会很高兴吧,他最喜欢的小姨,原来也是他的妈妈。”
我眼睛瞬间湿润了:“姐,姐夫,对不起。。你们不必这么做。。”
你们把早早视如己出,早早很幸福,我已经很知足了。
“姐夫要对你说对不起。我和你姐没有孩子,也不准备再收养别的孩子,早早天天叫着我爸爸,我已经习惯把他当自己的儿子了,所以姐夫要对你说对不起,不能把早早还给你。”
我急忙说道:“我没想要回来,早早就是你们的孩子,你们不用告诉他实情。。”
是的,我可以一直做他小姨,由你们养着他,我只要能够经常看见他,就足够了,即使以后再不能有孩子,我也没打算要回来。
这点良心,我一直都有。
“这是我和你姐仔细考虑以后做出的决定。明天你安心的做手术,早早将来会有认你的一天的。”
眼泪溢出了我的眼眶,他们是为了消除我做手术的后顾之忧吧,即使明天我的子宫被切除了,我也将会有一个叫我妈妈的孩子。
是这样的吧?姐。
我只能含着泪说:“姐夫,对不起。。”
没想到他这么开通,这么大度。
“你姐夫我可是在美国喝过几年洋墨水的,现在做的生意也主要是进出口贸易,你是不是有点低估你姐夫了?”
我抬起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好像我真的低估他了。其实早就该知道他不普通了,表姐十几年不生养,他赚了很多钱,却始终对表姐不离不弃,我早就该看出来,他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了。
我的手术定在早上九点,一大早,表姐夫和表姐就来了,谢丰到的更早,七点多就在医院了。
我坐在病床上,等着手术室推车的到来。住院一个礼拜,每天我都看见这个推车来带走病人,几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之后,这个人身上就插满了管子,昏迷不醒的被送回来。
表姐陪我在病房里等着,姐夫和谢丰侯在门外的走廊里。
八点一到,“咕噜咕噜”推车轮子的声音就由远及近,病房的门被一把推开,一个三十来岁的护士看着手里的卡叫着:“二十六床,陈玉。”
我怀着被屠宰的心情站起来向门走去,表姐跟上一步,抓着我的手握了一下。
推车停在门口,到了跟前,才发觉它有点高。我垫着脚尖背靠着它想坐上去,却没成功,刚想改用爬的,谢丰却上前了一步,双手托住我,把我一下举了上去。
我身体僵硬了两秒,目光看向他,他的脸就在我面前,好看的丹凤眼正凝望着我,目光交接,他的眼神很复杂,似乎有鼓励,又似乎有担心。我对他挤了个笑容,他抓着我的手,才缓缓的抽了回去。
我躺在了推车上,被推着,进电梯,出电梯,路过特别长的走廊,看雪白的天花板,和白天依然很亮的日光灯。
视线里,似乎就剩了满眼的白。
手术室门口,一路和护士聊天的一个助理医生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瞄了我一眼,她就停住了脚步:“耳环要取下来,要不等会电刀止血的时候会过电。”
谢丰就在推车旁,他立即弯下腰帮我摘耳钉。
他的手也很暖,脸覆在我面前,也隐隐散发出一种年轻男子特有的阳刚味道。我心忍不住一痛,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那时候离我也这样近,他捏着我耳朵,对我说,这是送女朋友的第一件首饰,也是最后一件,以后,他只给他老婆买。
耳钉被谢丰取了下来,那样小的两粒钻,攥在他宽大的手里,不知为什么,我那么担心它们会从他的指缝间漏走。
如果掉在了地上,还能找得回来吗?
我望着谢丰:“给我收好。”
他点点头。
我还是不放心,万一掉了,再不会有第二个那样的耳钉。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我被推了进去,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对他喊了一声:“别给我搞丢了!”
手术室里,两个护士五花大绑的把我捆绑了起来,我尝到了俎上肉的感觉,麻醉师站在我头顶上方,往我脸上扣了一个罩子,然后说:“深呼吸!”
我深吸一口气,眼前闪过早早和东霖的脸,就睡了过去。
睡的很沉,身体没有知觉,全身只有十八克,灵魂的重量,很轻,飘在空中。
恍恍惚惚听到有人叫我,我却很累,很乏,只想深深睡去,不想答应。可那个声音很顽固,一直叫,一直叫,“陈玉!陈玉!。。。”一声声,很清晰,不停地呼唤,似乎我不理他,他就会这样无休无止的叫下去。
我只好睁开眼,朦胧的一片白光里,依稀是谢丰的脸,我想起了那两颗晶莹的钻,还在他的手里,现在,可以还给我了吧。
我努力的噏动着嘴唇,喃喃的吐出了两个字:“耳。。钉”然后又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晚上,看见表姐,表姐夫和谢丰都围在我的病床边,表姐脸上有点激动,抚着我的额,对我说着:“小玉,你总算醒了。。。子宫留住了,就割了一个卵巢,另一个卵巢稍稍有点肿大,不过医生说没关系,以后逐渐会消肿的。。你可以放心了。”
我想咧开嘴笑,可全身没有一丝力气,麻药已经退了,肚子翻江倒海般难受,似乎肠子搅在了一起,身体里所有的器官都挪了位,最后只能牵了下嘴角,又闭上了眼睛。
人类的复原能力是神奇的,十天以后,我已能下地走动,并且可以出院了。
一大早,表姐还没来,谢丰先到了。
他是来和我告别的,他要回A市了,机票是中午的。
他在上海陪了我半个多月,减轻了表姐的很多负担。这样做,他已是第二次。
房里就我和他,同病房的小嫂子昨天出了院,暂时还没有其他人住进来。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虽然可以下地走路,但是起身还是有点困难。
他俯身把我轻轻一拎,尽量让我不牵动伤口,随手又拿起枕头,垫在了我背后,好让我靠着。
做这一切,他轻车熟路,我看向他,他弯着腰,一只手还抓着枕头,也看我。
几秒钟的寂静无声。
几天前,表姐告诉我,我手术之后的那个下午,心跳曾一度不正常,有一段时间,每分钟只跳20下左右,当时,是谢丰一直在喊我,他每喊一下,我的心跳就增加一点。或许,那时我的灵魂已游离出了体外,是他的呼唤,把它像风筝样的拉了回来。
我的心跳,是在他的喊声里,渐渐恢复了正常的。
“谢丰。。”
我想对他说什么的,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也许,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或者都不能说。如果真有轮回,或许,我真的愿意抽出其中的一辈子,来回应他。
就在我恍神的两秒间,他忽然凑过脸来,在我唇上快速的亲了一下。
我赫然瞪大了眼睛,他已经抬起了头,轻声的说着:“就一次,就当是祝贺你出院。”
我竟然无法,也不忍,责备他。
他直起腰,转身背对着我面向窗户站着:“以后你别再生病了,不要让我老是可怜你,哪一天,你能让我不管你了,我就会自动的消失在你的面前。”
我觉得喉咙发紧,半天,才叫了他一声:“。。谢丰。”
如果我不幸福,是不是他会一直像这样?这一辈子,注定了他会是那个被我辜负的人。
两个月以后,我的身体完全恢复了正常。
有早早陪着,我已经不太失眠,随着身体的康复,我的情绪也愈来愈趋于正常。但是,每隔半个月,我还是坚持去看一次心理医生。
我想让自己变成一个身心健康正常的人,能够真正乐观积极的生活,不依附于任何人,能够扛得住任何的风雨,也能承载未来漫长岁月里的任何击打。
是个坚强独立的人,而不是一个需要男人来安抚怜爱的小猫。
八月中旬,我在报纸上看见市郊的一家住读中学在招聘老师。我去应了聘。因为有所准备,所以在经过初选,试讲之后,我成了一名语文老师。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学有所用,在大学,我读的是中文。
表姐和表姐夫知道以后都很吃惊,劝我不要去。因为离的远,要住学校的宿舍,晚上还要值班监管住读的学生。
我说:“姐,你不也去工作了吗?”早早上了幼儿园以后,表姐一直无聊,年初,终于开了一家礼品店。
“那你到姐的店里来帮忙,别去那个学校了。”她的店里需要售货员,也需要制作礼品的员工。
我对她说:“姐,我喜欢教书。”
十八岁的时候,父母就把我像小鸟一样放了出来,马上,我就二十八岁了,经过了十年,我又怎么能让自己退化了呢?
我始终是要独立的。
开学一个多月,我已经习惯了老师的身份,谢丰路过上海,来学校看我。
傍晚六点多,他看着我把上夜自习的学生赶进教室,然后上下打量着我:“你和莎莎还真是一类人,都是自讨苦吃的主!”
我对着他一笑,好象是的,我们俩都成了中学老师。
“莎莎还在当她的英语老师吗?”我问他。
暮色中,就见他的脸蓦地一黯,脸上忽然就没有了刚才的戏谑神情。
“她没做老师了。”
我愣了一下:“她。。干什么去了?”
谢丰望着我,眼里涌动着说不清的情绪:“她找陆东霖去了,陆东霖去哪,她就跟着去哪。”
我怔在那,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间是什么表情,只是感觉脸很僵硬。
许久,他才又问:“你准备就在这当老师了吗?”
“。。嗯。”这是我的真心话吗?
“打算什么时候回A市?”
我长久的沉默。
他又说:“我给那小子打过几次电话,但他看见我的号码就不接,后来我换他不认得的电话打,可他一听是我的声音,马上就扣掉电话。”他低头自嘲的一笑,“陆东霖那小子恨死我了。”
我咬着嘴唇。嘴唇很痛,心也隐隐的疼。
“他现在很少回A市。我找过邓云鹤,只要他回来就让他通知我,可那小子死都不愿意和我见面,有一次好不容易碰见他,可他转身就走,跑的比兔子还快。。”他停了一下,“我没敢追,那小子的眼神,恨不得要杀了我。”
我默默地听。
“不过那小子发疯似的在赚钱,邓云鹤笑的嘴都合不拢,说他连着拿下了几个标书,还搞了块地,他们公司正在向银行申请贷款,准备进军房地产业了。”
他看向我:“你打算一直让他误会下去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眼睛有点湿润,东霖这次没有借酒浇愁,他在努力工作,走出低谷。
时间逝得飞快,转眼几个月一晃而过,似乎秋都没秋过,就到了冬天。
学校放了寒假,我回到了表姐家。
早早也放了假。
年底,表姐的礼品店生意有点忙碌,有我在家,表姐就安心的把早早完全交给了我。我每天从早到晚的陪着他,前所未有的体验着当母亲的感觉,日子看似无聊,但在早早的笑声里,却格外的充实又快乐。
除了在夜里,看着早早的脸,想起另一个人的时候。
年三十又将临近了,我经常做梦梦到自己在吃饺子年夜饭。
有了早早,心的某一个地方仍然是空的。
即使是亲生孩子,也无法取代那个位置。
我又去看了一次心理医生。这次他对我说,以后可以不用来了,只是遇事要积极,不要刻意去压抑自己。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看见许多的红灯笼,许多的“欢度春节。”
离过年还有十来天,但是性急的人们已经迫不及待的把节前的气氛制造了出来。
想起了A市的街。
这时候,也在张灯结彩了吧。那里的树比这里多一些,那里的江滩比这里大一些,那里的菜,都是辣的,那里的人,嗓门都很大。
想回去看看了。我生活了快十年的城市。
站在街头,我给谢丰打电话。
“谢丰,快过年了。”我大声对他说。
“我正有事找你呢。”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事?”我的电话打得很是时候嘛。
“有人托我给你送个请柬,要你来参加他的婚礼。”
我愣了一下:“。。。谁?”
突然觉得心里有根弦绷得很紧。
很紧很紧,也许下一秒,就会断掉。
握着手机,我屏气倾听,周围的嘈杂喧闹瞬间都离我远去了。
“林立伟。后天他结婚,你要不要来?”
心头骤然一松,呼出一口气,眼前一团白雾,这时,才发觉在几度的低温下,手心竟然出了汗。
原来,我这么怕吗?
“你来不来?”电话里,谢丰还在问着。
“。。来,我去定明天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