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收拾一下行装,就给小舞打电话。她听到我的声音似乎很意外,好像根本不记得昨天下午的事情。听我讲完,她才勉强笑笑,说自己今天下午回家,如果我去丁香里,就在汽车站等她。
从牡丹广场坐车到汽车站,我在锦远汽车站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她才姗姗来迟。看见我在站口等她,她表情仍然十分惊讶,好像本以为我不会来的,眼神中却有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汽车上了连霍高速,便一直在连绵的群山中行驶,经过一个又一个隧道。自从坐上车小舞就一直静静地看着窗外荒凉的山色,一言不发,好像我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为了避免以后过于尴尬,打发无聊的时间,我小心翼翼地问小舞,丁香里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
小舞转过身,又向窗边移动一下,仿佛我们之间的空气就是无形的屏蔽。她想了会儿,说,丁香里是我的家乡,一个群山环抱的小山村。
她的眼神在刻意的回避着我,眼睛里仿佛隐藏着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而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害怕,又如此神秘。
那画中的字是怎么回事呢?还有这幅画是从哪里来的?
她又转过头去,汽车进入一个长长的隧道,车中顿时昏暗,小舞的长发被风吹起,又缓缓落下。她看着窗外的黑暗,轻轻说,画是我妈妈很久以前从一个墓地捡来的。
从墓地捡来的?难道是所谓的丁香里进士第丢的画,然后被小舞的妈妈捡去?我正想再问,小舞却已经靠在车窗上,悄悄闭上眼睛。
迄今为止,我对自己目的地所知道的只是,丁香里是小舞的家乡,仕女图是她的妈妈从墓地捡到的。至于画中的字,以及那天造访的女人,依然是一个谜。
两个小时之后,汽车停在一个县汽车站,我们转乘一辆破旧的中巴。它将带我与小舞去丁香里。车子颠簸地走在一条乡间公路上,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灰色田野,更远处夕阳正落在一棵叶片落尽的大树枝桠上。
夕阳余晖落在小舞的脸与眼睛上,发出一层奇异的光,我不禁看得有些出神。不知颠簸了多久,小舞忽然站起身,背上书包,说,我们就在这里下了!
我连忙抓起行李,跟她下车。我与小舞站在进入丁香里的荒凉十字路口,秋风萧瑟,汽车已经带着其他人轰然离去。而眼前的景象却令我不寒而栗:
一条弯曲的小径在坟墓群中蜿蜒,看不见尽头。小径的两边,坟墓重叠起伏,荒草丛生,暮烟弥漫。夕阳已落,几只蝙蝠编织着灰暗的天空,一弯淡蓝色的月牙在暗云间徘徊。深秋的冷风发出凄清的声音。而小径两边整整齐齐的墓碑,就仿佛两队死者正在夹道欢迎我们的来临。
此情此景,我好像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如同第一次见到小舞,就觉得她是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紧跟在小舞的身后,在坟墓间大概走了十五分钟,一个村庄出现在我们面前。炊烟袅袅,几个老人牵着耕牛从身边走过;野草在窗棂与青色民居的房顶摇摆;暮烟弥漫,到处都透着一股萧索与温和的气息。小舞停下脚步,淡淡说,这里就是丁香里。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小舞盯着满目萧索,说,这里一到四五月份,都会开满丁香花——不过,她转过头,又淡淡说,在我家里一定不要提起丁香这个名字。
为什么?
因为我妈妈的名字,叫丁香,小舞面无表情地道。
小舞领着我穿过青石板路,转进一条狭窄潮湿的小巷。小巷的尽头好像有几个孩子正围在一堵门前玩着抓石子的游戏。我们在孩子的身边停下。一个男孩抓起地上的石子,仰起头看看小舞,又眼神冷漠的看看我,问道,小舞姐姐,他是什么人?
小舞俯下身,抚着他的脑袋说,他呀,是来画画的啊!
我是来画画的?小舞不管我的一脸疑惑,转身敲敲左边朱门的门环,里面一个阴沉的声音说,进来!
原来这里就是小舞的家,我往后退一步,抬头看见门楣上一个已经退色的匾额——上官府邸。原来她的家竟然是一处古代府邸!我心中又惊又喜,难道这里就是所谓的进士第?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幅画又怎么会是小舞的妈妈从墓地里捡来的呢?
就在我沉思的时候,小舞推开了上官府古老的大门。一个身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子正在打扫庭院。看见我的到来,他似乎有些惊讶,又仿佛在意料之中。他放下手中的扫帚,看着我说,欢迎你光临丁香里!我复姓上官,你可以叫我上官先生。
他应该就是小舞的父亲吧,我想。上官先生身材高大,面容瘦削,一双眼睛深邃有力;头发却已经有一半变成灰白。举止温文尔雅仿佛一个教书先生,看起来应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而小舞站在院里一棵梧桐树下,轻轻喊道,爸爸!
上官先生仿佛没有听见,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个人径直地进了屋。
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小舞的妈妈没有出现,我才知道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上官先生仿佛心情不好,烛光下脸色郁青,只吃几口饭便出去了。晚饭过后,小舞领着我去为我安排的客房,在上官府的东厢。小舞打开门时,发出伊呀的声响。跳动的烛光映亮了久已尘封的房间。墙壁上挂着一幅兰花图,床上只有一条被子,甚至连一只椅子也没有。整个房间显得素雅而宽敞。
小舞放下蜡烛,说,我走了,你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吧。我点点头,小舞关上门,往西边走去。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端起蜡烛,透过窗缝往外看。月光如银,庭院里寂静无比,偶尔传来几声蛐蛐的叫声。我忽然害怕起来,刚刚小舞已经出去,按理说现在应该正准备就寝,可是外面所有的窗口都是暗的,没有一丝光亮。小舞去了什么地方?还有上官先生又住在哪个房间?深夜的上官府越来越静,阴森无比,我的心似乎也要停止跳动,难道诺大的上官府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
西厢房二层的一个窗户忽然打开,我看见小舞解开发辫,开始梳理长发。我的心中稍定。朦胧月光中小舞的身影曲线动人,青丝落在月光下,小舞又一根根捡起,神情虔诚地收藏起来。
我欣赏一会儿,便翻身睡觉了。
子夜时分,睡梦中我感到胸口压抑无比,仿佛有一块石头压在心头,令人喘不过气。我努力睁开眼睛,心口已经全是汗水。我左右无法入睡,便拥着被子坐起身,忽然看见窗外西南面二层的一个小阁楼里有微弱的灯光!
一个红衣盛装的年轻女子,正将手中的三尺白绫抛向房梁,想要悬梁自尽!月光映在她凄美的脸上,有泪水正从脸际滑落,而眼神里则充满着无限留恋与无奈。当她将脚下的凳子踢倒,忽然有一幅卷轴画从怀中落下。我看见一瞬间红衣女子的眼睛失去了瞳仁,变成灰白色,仿佛那天晚上在旅店见到的女人!
我慌忙吹灭蜡烛。月光隐藏,冷风吹过阁楼与顶上聚集的暗云。我躲在被窝里,闭上眼睛,缩成一团。整个晚上,我仿佛都能看见那个自尽的女子正悬挂在小阁楼间里晃动,而那双灰白色的眼睛流下伤心的泪水。
清晨醒来,小舞已经在等我吃饭。我问小舞为什么不见上官先生。小舞笑笑说,他每天天刚亮就赶去村里小学上课了,一般不会在家里吃饭。
吃完饭,我要小舞带我在丁香里四处转转。小舞迟疑了几分钟,终于说,好吧,不过这里的人都很排斥外来者,所以我们要小心一点,尽量不要让人看见!
推开门的时候,几个孩子依然在门口那堵墙边玩游戏。我想,他们都不用上课吗?
我们选择一条相对偏僻的小路出村,沿途都没有遇见几个人。偶尔遇见,也是目光呆滞,行动迟缓。我想,一定是过分封闭的生活导致他们死气沉沉的。而丁香里,诚如小舞所言,几乎没有什么景色可言,触目荒凉。
黄昏时分,我们沿原途返回。途中我几次想问小舞昨天晚上小阁楼里发生的事情,最终都没有能开口。夕阳即将落下时,我们走到村口,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佝偻着身子坐在自家门前梳头,银丝落下,她便小心捡起,放在一个布包里。
我们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我问小舞,她为什么要把头发收藏起来呢?
因为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小舞轻轻说,丁香里的风俗,女人死去之后,一生掉落的头发会被收集起来陪葬。
冷风吹动上官府前小巷里落叶纷飞,玩石子的孩子们已经不见。小舞开门的瞬间,我转过头看了看朱门边的那堵墙,一片浮雕,雕刻着几个孩子正在玩着抓石子的游戏。一个男孩则正仰头盯着墙外的人!墙角处刻着几个字:群童嬉戏图!
我再转过头,上官先生正在打扫庭院里的落叶。看见我们回来,仿佛心中忧虑顿消。我想,刚才我一定是看花眼了!
两天时间很快过去,在此期间,我几乎已经翻遍上官府的每一个房间,却再也没有见过那天晚上的红衣女子,也没有发现那幅仕女图。而每当夜幕降临,我仿佛都能听到有女子低低的啜泣在某一个角落里响起,使我心神不宁,夜不能寐。
那天下午,小舞一个人出村去县城,而上官先生还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试图弄清楚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没有瞳仁的仕女图,画中出现的难解的文字,突然造访的白衣女工,小阁楼里自尽的红衣女子……而这一切似乎都与上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正当我冥想不解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低低的哭声。那个隐藏在上官府某个角落的哭声!我侧耳倾听,哭声隐约从小阁楼窗子里传来。那种压抑而悲伤的哭泣,仿佛心中有无尽的伤心之事,却无人可以倾听。我悄悄推开门,顺着楼梯爬到阁楼前,哭声却越来越远。朱门半掩,我向屋中望去,看见一双没有瞳仁的眼睛,仿佛正在流泪。是那幅仕女图,正悬挂在小阁楼的正墙上。
难道是她在哭泣?
屋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进来吧!是上官先生。我尴尬地推开门,上官先生高大的身影正立在窗子前,一双犀利的眼睛盯着仕女图,而手中的画笔还在滴墨。只是小舞不是说他去上课了吗,什么时间回来的呢?女子的哭声怎么又消失了?
小阁楼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摆设,只在正墙上挂着那幅仕女图,然而打扫的干净整齐。我扬起头,横梁上依然挂着那三尺白绫,轻轻飘动,灰尘落在我的脸上。
上官先生盯着画长久地沉默,忽然道,你什么都不要问,我只想求你做一件事!
他的声音冰冷,没有丝毫的感情。那三尺白布在我的眼前来回飘荡。我小心地说,什么事情,补成这幅画吗?
不是,想请您为小女上官小舞作一幅肖像图。
我点点头,想起来时小舞的话:他呀,是来画画的啊!
小舞正端坐在那幅仕女图的下面。夕阳余晖落在她的身上,柔软的长发,修长的睫毛,微扬的眼角,一切毫发毕见。虽然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画人物,可是眼前的这个白衣盛妆的小女孩,却让人感到如此特别。相遇,相识,一切显得无比偶然又命中注定。
我注视着那双无邪而略带忧伤的眼睛,清澈的瞳仁仿佛宝石映出我的影子。而她的盛装与气质所散发的神秘的气息,又让我如此的迷恋又兴趣盎然。
前三天我都未曾动笔,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一直寻找的那双眼睛,只是还没有把握将她在纸上完美的表现。第四天的黄昏,小舞那双好象永远被大舞弥漫的眼睛似乎染进阳光的温暖,不再凄楚.我取下画笔,用心临摹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姑娘,一笔一画都要极尽神态.而小舞坐在那里,安静的仿佛时光都在这里减速。此后的两天两夜,我废寝忘食地工作,而小舞的容颜也在画布上一点一点呈现。我已经不记得时间过去多久,只记得小阁楼窗子里的夕阳已经落下许多次。
直到第七天的晚上,一切完成,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没有点上。我抬起头,看见小舞惨白的容颜,就连衣服都失去了昔日光泽,仿佛落满了尘土。她盯着我疲惫的脸,微微笑道,你醒了?
我从来都没有睡过去,又怎么醒来呢?小舞走到我身边,看看那幅画,感叹道,她真漂亮,跟她真像!
她说的是那幅仕女图吧?我仔细观察一下自己的作品,它们确实有几分神似,但是基本上还是完全不同的。我正要讲出自己的观点,小舞又坐回那张椅子,轻轻说,你想知道一些关于上官府的事情吗?
我如梦初醒,这些天只顾着作画,几乎将其他事情都置诸脑后。我放下画笔,说,比如说你头顶的那幅仕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