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凡兰蒂
我们很容易猜到摩莱尔所讲的事情以及他约会的对象。离开基 督山以后，他慢慢地向维尔福的家中走去；因为他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去走五百多步路，他刚才之所以要急于离开基 督山，因为他希望单独思考一会儿。他对于自己的时间知道得非常清楚，——现在正是凡兰蒂伺候诺梯埃用早饭的时候，而这种孝顺的行为当然是不容打扰的。诺梯埃和凡兰蒂允许他每个礼拜去两次，他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他到的时候，凡兰蒂正在等着他。她不安地，几乎狂乱地抓住了他的手，领他去见她的祖父，这种近乎精神错乱的不安是马瑟夫事件所引起的；歌剧院里的那件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维尔福家里的人谁都以为那件事定将引起一场决斗。凡兰蒂凭着她那女性的本能，已猜到摩莱尔将做基 督山的陪证人；而由于那青年出了名的勇敢和他对伯爵的真切的友谊，她恐怕他不会仅当个证人，袖手旁观。我们就很容易想象得到，凡兰蒂如何急切地询问决斗时的详细情形以及摩莱尔如何向她描述；当凡兰蒂知道这件事情得到的是这样一个意外可喜的结果时，摩莱尔从他爱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欢悦。
“现在，”凡兰蒂示意摩莱尔去坐在她祖父的旁边，她自己也在祖父面前的一个小矮凳上坐了下来，说，“——现在我们来谈谈我们自己的事情吧。你知道的，玛西米兰，爷爷一度曾想要离开这座房子，与维尔福先生分开来住。”
“是的，”玛西米兰说，“我记得那个计划，而且很赞成。”
“嗯，”凡兰蒂说，“你又可以表示你的赞成了，因为爷爷又想到那计划啦。”
“太好了！”玛西米兰说。
“你知道爷爷想要离开这所房子的理由吗？”凡兰蒂说。诺梯埃望着凡兰蒂，意思是告诉她不要讲出来，但她并没有注意到他；她的表情，她的目光，她的微笑，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摩莱尔。
“噢！不论诺梯埃先生是为了什么理由，”摩莱尔答道，“我相信都一定会是非常有道理的。”
“有道理极啦！”凡兰蒂说，“他的理由是圣？奥诺路的空气对于我很不合适。”
“的确！”摩莱尔说，“那一点，诺梯埃先生也许是对的，我已发现两个礼拜以来你的身体愈来愈糟。”
“对，有一点不好，这倒是真的，”凡兰蒂说，“爷爷已成了我的医生了，我非常信任他，因为他什么都明白。”
“那么你真的是生病了吗？”摩莱尔急忙问。
“哦，那也许不能说是病，我只是觉得浑身不舒服。我没有一点胃口，我的胃像在翻滚要消化什么似的。”
诺梯埃对凡兰蒂所说的那些话连一个字也没有漏过。
“你用什么方法来对付这怪病呢？”
“非常简单，”凡尔蒂说，“我每天早上吞一勺给我祖父吃的那种药。我说一勺，——是说开始时我吃一勺，现在已吃四勺了。爷爷说那是一种万灵药。”凡兰蒂微笑了一下，她显然很舒服。
沉醉在爱情中的玛西米兰默默地凝视她。她十分美丽，但她往日那苍白的脸现在更苍白了；但她眼睛比以往更明亮，而她的双手，原本象珍珠那样白嫩的，现在也像陈年的白蜡那样有一些泛黄了。那青年把眼睛从凡兰蒂移到诺梯埃身上。老人正带着一种十分关切的神情望着那年轻女郎，他也像摩莱尔一样看出了这种病态的痕迹，这种痕迹虽然十分地轻微，但是却怎么也逃不过她的祖父和她的爱人关爱的眼睛。
“但是，”摩莱尔说，“我想这种药，就是你现在吃四勺的那种药，本来是开给诺梯埃先生服用的吧？”
“它非常的苦，”凡兰蒂说，“苦得我以后不论喝什么东西好像都带有那种一样的味道。”诺梯埃疑惑地望着她。“是的，爷爷，”凡兰蒂说，“的确如此。刚才，我在到您这里来以前，先喝了一小杯糖水，我只喝了一半，因为它太苦了。”
诺梯埃的脸色苍白起来，作了一个想讲话的表示。凡兰蒂站起来要去取字典。诺梯埃用显然焦急的目光注视着她。的确，血冲到那年轻女郎的脸部来了；她的双颊开始发红。“哦！”她喊着，非常兴奋的样子，“这就怪了！一道亮光！是太阳照到了我的眼睛吗？”她靠在窗口。
“没有太阳。”摩莱尔说。诺梯埃的表情比凡兰蒂的不舒服更令他惊谎，他向她奔过去。
那青年女郎微微地笑了一下。“放心吧！”她对诺梯埃说，“别慌，玛西米兰，没什么，已经过去了。听！我好像听到前庭里有马车的声音？”她打开诺梯埃的房门，奔到走廊的窗口前，又急急忙忙地回来了。“是的，”她说，“是邓格拉斯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来拜访我们了。再见！我得赶回去，因为她们会派人来这儿找我的，再见。爷爷，玛西米兰，我答应你，不与她们聊太久。”
摩莱尔目送她离开了房间，听她走上那通到维尔福夫人的房间和她的房间去的小楼梯上。她一走，诺梯埃便向摩莱尔表示要那本字典。摩莱尔遵命，在凡兰蒂的教导之下，他已很快学会了如何明白那老人的意思。他虽然十分熟练，但为了要背诵字母，要一个字一个字从字典中找出来，所以花了十分钟才把老人的思想译成这几个字：“把凡兰蒂房里的那杯水和玻璃瓶拿来给我。”
摩莱尔立刻拉铃叫那个接替巴罗斯的仆人，以诺梯埃的名义作了吩咐。不久仆人就回来了，玻璃瓶和玻璃杯已全空了。诺梯埃表示他想说话。“玻璃杯和玻璃瓶怎么会空了呢？”他问道，“凡兰蒂说过她只喝了一半。”这个新问题的翻译又花去五分钟。
“我不知道，”仆人回答，“但侍女在凡兰蒂小姐房间里。也许是她倒空的。”
“去问她。”摩莱尔说，这一次，他只凭诺梯埃的眼神就能够翻译他的思想了。
仆人又出去，但几乎立即又回来了。“凡兰蒂小姐到维尔福夫人那儿去时路过卧房，”他说，“经过的时候，因为口渴，她喝干了那杯糖水。至于玻璃瓶，爱德华先生把它倒空给他的鸭子做池塘了。”诺梯埃举目向天，像是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的表情。从那时候起，老人的目光便盯住门口，不再移动。
凡兰蒂所见的确实是邓格拉斯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已被引进维尔福夫人的房间里，因为维尔福夫人说在那儿接见她们。那就是凡兰蒂为什么会经过她的房间的原因。她的房间与她继母的房间在同一排，中间只隔着爱德华的房间。邓格拉斯夫人母女进入客厅时，脸上的神情预示着要报告一个正式消息了。在上流社会中，察颜观色是每一个人的本事，维尔福夫人便也以同样庄严的神色来接待她们。在这个时候，凡兰蒂进来了，那种庄严的仪式便又重上了一次。
“我亲爱的朋友，”当那两个年轻姑娘握手时，男爵夫人说道，“我带欧琴妮来是要首先向你宣布一个消息：我女儿与卡凡尔康德王子的婚期快到了。”
邓格拉斯夫人保持着“王子”的头衔。这位平民化的银行家认为这一个头衔要比“子爵”更顺口。
“允许我对你作衷心的道贺，”维尔福夫人答道，“卡凡尔康德王子阁下是一个品性卓越的青年人。”
“听着，”男爵夫人微笑着讲道，“从朋友的立场对你讲，我就要说，这位王子在外表上好像还看不出他的未来。他带有一点外国人的气质，法国人一见就认为那是意大利或德国贵族。但是，他的本性十分仁厚，资质十分聪慧，邓格拉斯先生向我保证说，他的财产十分‘壮观’，——那可是他说的。”
“那么，”欧琴妮一面翻阅着维尔福夫人的纪念册，一面说着，“再加一句吧，妈，你对那个青年存了很大幻想。”
“不用我问了，”维尔福夫人说，“你也在分享那种幻想了。”
“我！”欧琴妮仍以她往日那种自恃回答。“噢！丝毫没有，夫人！我的天性使我不肯照料家务或应付任何一个男子，而希望能够成为一个艺术家，求得心灵、身体还有思想的那种自由。”
欧琴妮说这些话的口吻是如此勇敢，凡兰蒂的脸红了起来。那个胆怯的女孩不能了解这种似乎不属于女性的强硬个性。
“但是，”欧琴妮继续说，“既然不论我是否愿意，总得结婚，我就应该感谢上帝解除了与阿尔培先生的婚约，要不是主的干涉，我现在已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的太太了。”
“不错，”男爵夫人坦白地说，这种坦白的语气在平民谈话中是十分常见的，但在贵妇人之间的谈话中有时候也免不了，“——一点不错，要不是马瑟夫犹豫不定，我的女儿就嫁给阿尔培先生啦。将军自以为十分有把握，他甚至来威胁邓格拉斯先生。还好，我们现在幸免了一劫。”
“但是，”凡兰蒂怯生生地说，“难道父亲的一切耻辱都应转嫁给儿子吗？在我看来，将军的那种叛逆罪与阿尔培先生是完全无关的呀。”
“原谅我，”那深怀痛恨的年轻女郎说，“阿尔培先生应该分享那种耻辱。听说昨天在歌剧院里对基 督山先生挑战之后，今天他在决斗场上道歉了。”
“不可能！”维尔福夫人说。
“啊！我亲爱的朋友，”邓格拉斯夫人用和刚才一样的那种率直的口吻说，“这是真的！我是听狄布雷先生说的，因为今天道歉时他也在场。”
凡兰蒂也知道真相，但她并不回答。她只记得摩莱尔还在诺梯埃先生房中等着她。由于内心这样地踌躇着，思索着，她暂时没有参加谈话。刚才听她们讲的话，她实在没听清楚；突然地，邓格拉斯夫人的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什么？”她问，邓格拉斯夫人的手吓了她一跳，像是触电了一样。
“我亲爱的凡兰蒂，”男爵夫人说，“你一定病了。”
“我？”那年轻姑娘说，一面用手摸一摸她自己发烧的额头。
“是的，到那面镜子前去看看吧，你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的，至少一分钟要变三四次。”
“是啊！”欧琴妮喊道，“你脸色很苍白。”
“噢，不用慌！我这样已好几天了。”
她虽不擅于卖巧弄乖，但也知道这是一个离开的好机会；而且，维尔福夫人也来帮她了。“去休息吧，凡兰蒂，”她说，“你真的病了，她们会原谅你的。去喝一杯清水吧。它可以使你振作精神。”
凡兰蒂吻了一下欧琴妮，向邓格拉斯夫人鞠了一下躬，走出了房间；邓格拉斯夫人此时已站起身来告辞。
“那可怜的孩子！”凡兰蒂去后，维尔福夫人说，“她使我十分不安，我恐怕她将要生一场大病了。”
这时，凡兰蒂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已走过爱德华的房间和她自己的房间，到了那座小楼梯口。她走下楼梯，只有三级楼梯未走完的时候，她已听到摩莱尔的声音，但突然地，她眼前一片模糊，僵硬的脚踩不到踏级，她的手无力地握住栏杆，撞到墙上，滚了下去。摩莱尔跑到门口，打开门，发现凡兰蒂躺在地板上。他迅速跑上去，抱起她，把她放到一张椅子里，凡兰蒂张开了眼睛。
“噢！我多笨呀！”她解释说，“我认不得路啦。我忘了还有三级才到呢。”
“你有没有跌伤？”摩莱尔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呢，凡兰蒂？”
凡兰蒂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她看到了诺梯埃眼中害怕的神情。“你放心吧，亲爱的爷爷，”她说，并全力想微笑。“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头晕而已。”
“又头晕了！”摩莱尔搓着双手说，“哦，要注意呀，凡兰蒂，我求你了。”
“不，”凡兰蒂说，“——不，我告诉你一切都已过去了，没什么了。现在，让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吧。欧琴妮在一礼拜内就结婚了，三天之内，就会有一次盛大的宴会，那是订婚宴。我们都被邀请了，我父亲、维尔福夫人与我，——至少我猜是如此。”
“那么，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准备自己的事呢？凡兰蒂，你，你的爷爷这么听你的话，设法让他回答说‘快了’吧。”
“而你，”凡兰蒂说，“要靠我来催促爷爷，提醒他吗？”
“是的，”摩莱尔喊道，“要快！在你还不属于我时，凡兰蒂，我便始终担心会失去你。”
“哦！”凡兰蒂带着一个痉挛的动作答道，“噢，真的，玛西米兰，你太胆小了，不配作军官，因为，他们说，一个军人是从不知恐惧的呀。哈！哈！哈！”
她爆发出一阵痛苦的大笑；她的手臂僵硬地抽搐；她的头仰在椅背上，然后她就一动不动了。那凝结在诺梯埃嘴唇上恐怖的喊叫声似乎从他眼中迸发了出来。摩莱尔懂得那个眼神的意思；他知道必须找人来帮助。那青年猛地拉铃，在凡兰蒂房中的婢女和那个代替巴罗斯的男仆同时奔进来。凡兰蒂是这样苍白无力，这样冷冰冰缺少生气，他们不必听什么话，就已感染到弥漫在这所房子里的恐怖气氛，于是飞奔到走廊里去呼救。邓格拉斯夫人与她女儿那时正走出来，她们听到了慌乱的原因。
“我对你们说过了的！”维尔福夫人喊道。“可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