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督山伯爵(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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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审问 (1)

第八章 审 问 (1)

早晨八点钟,阿尔培像一个霹雳似的来到波香门前。仆人早已受到吩咐,就带他到主人的卧室里,主人正在洗澡。“怎么样?”阿尔培说。

“怎么样?我可怜的朋友,”波香答道,“我正在等候您呢。”

“我现在到了。波香,我相信你是守信义讲交情的,绝不会向任何人谈及那件事,——不会的,我的朋友。而且,你派人来找我,就是你关心我的一种证据。因此,不要浪费时间了,告诉我吧,你能不能猜出这可怕的打击是来自哪里?”

“我可以立刻用两个字来回答你。”

“但先将这个可耻阴谋的一切细节告诉我吧。”

波香于是向那羞愧万分的青年人开始叙述下面这些事实:两天之前,那段消息在另一家报纸——并不是在《大公报》上——出现,而更严重的是,那家报纸是大家都知道的政府机关报。波香读到那段消息的时候正在吃早饭,他立即派人去叫一辆轻便马车,不等吃完饭,就赶到报馆去。波香的主张虽然与那家报纸的编辑完全相反,但碰巧他们曾是亲密的朋友,这原是常有的事。那位编辑正在喜形于色地读报上的一篇论甜菜问题的文章,那篇文章可能是他自己写的。

“啊,真好!”波香说,“既然你手里拿着报纸,我的朋友,我就不必告诉你我这次来访的原因了。”

“难道你也对食糖问题感兴趣吗?”那家政府报纸的编辑问道。

“不,”波香回答,“对于这个问题,我完全是门外汉,我所关心的是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问题。”

“什么问题?”

“那篇有关马瑟夫的文章。”

“真的!那不是一件怪事吗?”

“我认为你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有可能被指控为破坏名誉罪。”

“不可能的,我们除了这则消息以外,还同时收到一切必要的证据,我们相信马瑟夫不会向我们抗议的。此外,把那些不值得承受国家所赐尊荣的奸恶歹徒指斥出来,也是对国家的一种贡献。”

波香像遭了雷击一般。“那么是谁来这样正确地通知你的呢?”他问道,“这件事情是我的报纸最初发起的,只不过证据不足,不得不停止刊载,其实对于揭露马瑟夫这件事,更感兴趣的应当是我们,因为他是谈法贵族院的一个议员,而我们则是反对派。”

“噢?这是非常简单的,那则诽谤消息并不是我们去找来的,它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昨天有一个人从亚尼纳来,带来了那扎可怕的东西,当我们对于发表这篇告发性的文章表示犹豫时,他对我们说,如果我们拒绝,那篇文章就会在别的报纸上出现。”

波香知道除了忍气吞声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就离开报馆派人去找到马瑟夫。但他却不能把这些事情通知阿尔培,因为这些事情是信差离开之后才发生的:那天,贵族院里一向沉寂的集团里也出现了很大的骚动。每一个人几乎都比往常到得早,纷纷谈论着这个不祥的事件,因为这件事会使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他们这个显赫机构里的一个有名的议员身上。有些人在细谈那则消息,有些人在发表议论,追述附和这种攻击的往事。伯爵与他的同僚们并不融洽。像所有暴发户一样,他以前曾装出一种过份的倨傲来维持他的地位。老贵族嘲笑他;有才之士排斥他;德高望重的人本能地讨厌他。伯爵陷入了祭坛上的牺牲品似的惨境。一旦被上帝的手指指定为牺牲品,每一个人都要斥责他了。

只有马瑟夫伯爵不知道当日所发生的事情。他没有看到那份登载诽谤消息的报纸,以写信和试马度过了早晨的时光。因此他在他往常的时间到达,仍带着一种骄横的神色和傲慢的态度;他下车,经过走廊,进入议院,并没有注意到听差的迟疑和他同僚的冷漠。会议在他到达前已经开了半个小时了。虽然伯爵的态度和举止并没改变,——我们已经说过,他对当日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在旁人看来,他的态度和举止似乎比平时更做作得厉害;他的出席被视作对议会的一种挑衅,以致全体议员都为议院的尊严而大表愤慨,有些人则认为这是一种失礼,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目中无人,有些人则把这当作是一种侮辱。

整个议院显然都急于想展开辩论;但仍和往常一样,谁都不愿意负起攻击的责任。最后,一个可敬的贵族,马瑟夫的知名对头,带着庄严的神色跨上讲台。这表示预期的时间已经到了,议院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马瑟夫不知道这个一向并不那么受注意的演讲者会受到这样深切重视的原因。发言者宣称他有非常重要的消息要报告,让全场人都注意;伯爵对这一段开场白并未予以特别注意;但当听到亚尼纳和弗南上校的时候,他的脸色便苍白得可怕,以致每一个议员都打了一个寒颤,用眼光死盯着他。精神上的创伤就有这种特性,——它可以被掩盖起来,但却绝不会愈合;它是永远的痛苦,永远一被触及就会流血,永远鲜血淋淋地留在心里。

他的演说在鸦雀无声的会场里继续着,只偶尔被一阵阵叹息声所打断,当他开始继续往下讲时,全场又肃静下来,他讲到他为此事深感不安,要查明这件案子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他说,他之所以要引起这场私人问题的辩论,是为了要保全马瑟夫先生的名誉和整个议院的名誉。他的结论是要求立刻进行一次审查,以便扑灭那个诽谤的消息,不让其散布开来,借此恢复马瑟夫先生在舆论界所长期建立的地位。

这个意想不到的打击是这样压倒了马瑟夫,以致当他带着一种迷惑的表情环顾全场的时候,他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这种胆怯的表情既可以看作是无辜者过分受惊,也可以说是自认有罪者的表现,这种态度为他赢得了一部分同情,——因为真正宽容的人当见到他们敌人的不幸超过他们仇恨的范围时,总会起怜悯之心的。主席将这件事付诸表决,结果决定应该进行审查。主席问伯爵需要多少时间来准备他的辩护。马瑟夫发现在这个可怕的打击之后他居然还活着,他恢复了勇气。“诸位勋爵,”他答道,“对于这个明显由敌人暗中指使的攻击,我不能靠时间来反击,我必须立即用一个霹雳来回应那曾暂时使我吓了一跳的闪电。噢!我不只能辩护,而且将流出我最后一滴血,向我高贵的同僚们证明我不会使他们羞于与我为伍!”这些话令人产生了一种对被告有利的印象。“因此,我要求审查应该尽可能快地举行,我当把一切必须的资料提供给院方参考。”

“您指是哪一天?”主席问。

“从今天起,我便悉听院方处置。”伯爵回答。

主席摇了摇铃。“是否全体同意审查今天便举行?”

“同意!”全场一致答道。

议院选出了一个十二人委员会来审查马瑟夫所提供的证据。审查委员会决定当天晚上八点钟在小组会议室里开会讨论;如果有必要继续,便每天晚上八点钟开会。马瑟夫要求退席,他得去搜集那些他早就准备着以便应付这种危机的文件,他的机警使他预料到这种危机暴发的可能性。

波香把我们现在所叙述的一切事情十分详细地讲给那个青年人听;他的叙事当然要比我们的更生动,因为当时事件正在演变之中,而现在则已事过境迁。阿尔培浑身战栗地听着,时而抱有希望,时而又愤怒异常,时而又羞愧万分,——因为根据对波香的信任,他知道他的父亲是有罪的;而他自问,既然他是有罪的,他又如何能证明自己的无辜。波香迟疑着不再叙述下去。

“以后呢?”阿尔培问。

“以后?我的朋友,你给了我一个痛苦的差使了。你一定要全部知道吗?”

“绝对要知道,与其从别人嘴里知道,还不如从你这里知道的好。”

“那你就作好思想准备吧,因为这是你最需要勇气的时候。”

阿尔培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像是在试探他的精力,象一个人在防卫他生命的时候试一试他的盾和弯一弯他的剑一样。他认为自己足够强壮,因为他把自己的激动情绪误当作力量了。“讲下去,”他说。

“那天晚上,”波香继续说,“全巴黎都在等候消息。许多人说,你的父亲只有出面才能扑灭那种攻击,许多人都说他不会出席,有些人斩钉截铁地说,他们亲眼看见他动身到布鲁塞尔去了,也有人到警察局去查问他有没有去领护照。我认识一个年轻的贵族,他也是审查委员其中之一,我尽力要求他给我一个机会去旁听。他在七点钟的时候来找我,在别人都没有到场之前,要求一个听差把我藏在一间边厢里。我躲在一根圆柱的后面,希望能全部看清这一场快要发生的可怕的场面。八点正,大家都已经到齐了,马瑟夫先生在时钟敲响最后一下的时候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拿着几张文件,脸色平和,脚步坚定,衣服漂亮但不浮华。根据古代的军人装束,他的上衣一直扣到颈下。他的到场产生了一个良好的影响。审查委员会是由中立人士组成的,其中有几个走上前来与他握手。”

阿尔培在听这些叙述的时候,觉得他的心快要爆炸了,但他的忧伤中夹杂着感激。他很希望能拥抱一下那些在他父亲的名誉受到这样强有力的攻击的时候还能给他这种敬意和尊重的人。

“此时,一个听差拿了一封信来交给主席。‘你可以发言了,马瑟夫先生’,主席一面说,一面将那封信拆开,于是伯爵开始为自己辩护起来,而我向你保证,阿尔培,他的辩词是最雄辩和最有技巧的。他拿出文件证明亚尼纳总督到最后一刻还是对他给予全部的信任,因为他曾经委托他去和土耳其皇帝作一次事关生死的谈判。他取出那只戒指,而阿里总督给他这只戒指的用意,也是为了他回来的时候,不论昼夜,不论任何时间,可以凭借它直接去见他,甚至直达他的寝室去见他。不幸,他说,那次谈判以失败而告终,而当他回来保卫他的恩主的时候,他已经死去了。‘但是’伯爵说,‘阿里总督对我是那么的信任,甚至在他临死的时候,他还把他的宠妾和他的女儿托付给我来照顾。’”

阿尔培听到这几句话,不免吃了一惊。他想起海蒂的身世来了,他还记得她提及那个使者和那只戒指时所说的话,以及她被出卖和变成一个奴隶的过程。“这一段话产生了什么结果呢?”他急切地问。

“我承认这段话感动了我,也的确打动了全体委员,”波香说,“这时,主席漫不经心地阅读那封送来的信,但在开头的那几行他注意到了什么。他把那几行读了又读,而后把他的目光盯住马瑟夫先生。‘伯爵阁下’,他说,‘您说亚尼纳总督曾把他的妻女委托您照顾?’‘是的,阁下,’马瑟夫答道,‘但在那件事情上,像其它一切事情一样,不幸接踵而至,当我回去的时候,凡瑟丽姬和她的女儿海蒂都已失踪了。’‘你认识她们吗?’‘我和总督的亲密关系以及他对我的忠诚的无限信任使我有机会见过她们二十多次。’‘你知道她们后来到什么地方了吗?’‘是的,阁下,我听说她们已沦为悲哀的牺牲品,或许是沦为贫穷的牺牲品。我并不富有,我的生命经常遭遇危险。我不能去寻找她们,这是我深感遗憾的。’主席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头。‘诸位’他说,‘你们已听到马瑟夫伯爵阁下的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