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夜色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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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18

第二部18

黄昏时分,他抵达因斯布鲁克,将行包送到一家旅馆的房间里以后,步行进城。夕阳映照在马克西米连皇帝(德意志国王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1459 - 1519)。生于奥地利的维也纳新城。——译注。)跪拜祈祷的铜像上;四个耶稣会见习修士在大学校园中边散步边朗读。以昔日城池被围、联姻、纪念等事件为题材雕成的大理石雕像,很快随着日落而变得暗淡了。他要了一盘撒有香肠丁的豌豆汤,喝了四小杯威士忌,但是名叫“黑百合烙蛋饼”的甜食让他觉得可怕,他没有吃。

虽然举目望去高山尽入眼帘,然而瑞士离得很远,尼科尔也离他很远。后来,他在苍茫暮色中漫步花园时,想起她,感到满怀眷恋,他爱恋她本性中最美好的部分。记得有一次,她脚步匆匆穿过湿漉漉的草地朝他走来,她脚上一双薄薄的拖鞋让露水浸得透湿,她踩在他脚面上,紧紧依偎着他,把面孔扬起来对着他,仿佛一本书翻开的书页。

“想一想你多么爱我吧,”她低声说。“我并不要求你永远像这样爱我,但是我要你记住:在我的内心中永远有一个你今晚看到的我。”

但是迪克因为自己心灵的缘故,已经离开了她,可他开始想到了那时的情景。他已经丧失了自我,说不准这事发生在哪年,哪月,哪个星期,哪一天,更说不上是哪一个时辰。他在解决最复杂的问题时,一度十分顺利,如同给最简单的病人看最简单的病。有时,他发现尼科尔在苏黎世河畔那个诊所就像压在石头下仍然盛开的花朵,但是他见到罗斯玛丽的那一刻,立刻觉得自己的看法就像失去利刃的矛。

他望着自己的父亲在贫穷的教区苦苦奋斗,心中便摈弃了他那种甘愿不追求物质的职业,并且积蓄起了对金钱的欲望。从安全的角度考虑,这并不是个健康的欲望,在他与尼科尔结婚的时候,他比什么时候都更加自信,更加信赖自己。然而,他却像个靠女人生活的寄生虫一样,任凭自己的武器被锁进沃伦家的财宝安全柜里。

“本来应该按照欧洲大陆风格拿出个解决方案,但这事却没有结果。我在教那些富有的人学习人类最基础的知识方面,浪费了八年的光阴,不过我并没有失败。我手里还有好些没有吹过的号角。”

他在没有人光顾的玫瑰丛之间和湿漉漉的不知名的蕨类花圃间信步。时间已经是十月份,天气算是够缓暖和的,不过穿上件厚厚的格子呢外套,再把领子上的松紧扣扣上,却很合适。一个人影从黑黢黢的树影里走出来,他认出,那是他离开门厅时见到过的一个女人。此时,他见了随便哪个女人都会爱上,在远处爱她们的体型,爱她们投在墙上的身影。

她正面向城里的灯光,背对着他。他划了一根火柴,故意让她听见,可她并没有因此改变姿势。

——这难道是个默认的邀请?还是个淡漠的表示?他已经长时间失去了与简单的欲望和满足欲望之间的联系,此时便觉得茫然不知所措。照他看来,在隐蔽的作乐场合闲逛的人们中间,有一种能让他们迅速发现对方的密码。

——也许,该迈出下一步的是他。陌生的孩子们因此便会相互微笑着说:“那我们就玩吧。”

他走近些,那个影子朝侧面移动。也许他会受到责骂。年轻时听说,心急莽撞的年轻人会遭到姑娘的责骂。他的心脏狂跳起来,因为他是在与一个没有探索过,没有了解过,没有分析过,没有证明过的异性进行接触。突然,他转过身去,那个姑娘也随着转过身来,摆脱了与树叶之间连为一体的黑影,迈着坚定的脚步,以中等速度沿着那条小路返回旅馆。

第二天早上,迪克在一位向导和另外两个人的陪同下,出发攀登伯卡斯派策峰。看到海拔最高的牧场和牛铃声已经远在脚下,真是一种美妙的感觉。迪克盼望着在一间小木屋里过夜,他喜欢累得腰酸背疼,喜欢接受导游的指挥,为没有人知道自己是何人而感到喜悦。但是,中午时分,天气骤变,阴沉的冻雨夹着冰雹随着深山里的闷雷袭来。迪克和另一位登山者想要继续前进,但是导游不干。他们感到十分遗憾,只得挣扎着返回因斯布鲁克,待第二天再说。

迪克在没什么人的餐厅吃过晚饭,还喝过一瓶当地产的烈性葡萄酒以后,觉得精神亢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后来他才想到了花园中的经历。晚饭前他从前厅经过,这一次她望着他,眼睛里带着赞许的目光。但是这事继续让他担忧:为什么?我本来可以与那个漂亮女人在一起度过一段美好的时间,然而我没那么干,还提了个问题:为什么现在要这样?是因为迷信?是出于我自己的愿望?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的想象将他向前推去——昔日的禁欲主义和谨慎的言行占了上风:我的天哪,要真是这样的话,我简直可以回到里维埃拉,去跟贾尼丝?卡里卡门托或者跟那个威尔伯黑兹姑娘上床。难道要抛弃这么多年来的道德修养,屈服于卑鄙轻浮的冲动吗?

不过他仍然处于亢奋状态,他转身离开阳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思考。肉体和精神上的孤单产生了孤独的感觉,孤独的感觉越体会越孤独。

上楼之后,他在屋里踱着步子思考这事,把登山服装晾开,靠近已经有微热的暖气。他再次面对着尼科尔的电报,那电报仍然没有打开,她的电报每天都追随着他的旅行路线。他在晚饭之前没有打开它——也许是因为花园经历的缘故。那是一封来自布法罗,由苏黎世转交的电报。

“令尊今晚溘然长逝。霍姆斯。”

这个打击让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身体中仿佛绞成一个疙瘩,由小腹部翻腾而上,拧过腹部到达喉咙。

他再次阅读了那段电文,然后跌坐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沉重地呼吸着,脑子里首先出现的是,在父亲去世时儿子一般本能产生的自私想法:自出生以来最强有力的保护失去了,这对我会有什么影响呢?

这种返祖思绪过去后,他接着在屋里踱起步来,还不时停下脚步看看那封电报。名义上,霍姆斯是他父亲的副牧师,但实际上十年来他就是那个教堂的主持牧师。他是怎么去世的?年老——他已经七十五岁了。他的寿命够长了。

迪克为他孤零零死去感到悲哀。他死在他的妻子、他的兄弟姐妹之后;弗吉尼亚有些堂、表兄妹,但是他们都挺穷,没有能力到北方去,结果,只好由霍姆斯签署那封电报。迪克热爱自己的父亲——他一向以父亲在同样的场合下会产生什么想法,拿出什么行动来作出自己的判断。迪克是在两个姐姐夭折几个月后出生的,他父亲猜得出这对他母亲会产生什么影响,于是为了避免他被娇惯坏,便担负起他的道德教师的职责。虽然他每天像头累垮的牲口,可他还是逼着自己作出这种努力。

夏天,父子俩一路步行进城去把皮鞋擦得闪闪发亮——迪克身穿浆洗过的粗布水兵套装,他父亲总是身着剪裁漂亮的牧师制服——父亲对他漂亮小儿子感到非常自豪。他把自己的全部生活知识都传授给迪克,虽然内容并不很丰富,但大部分都是真实而淳朴的,讲的是他牧师生活范围内的言行。“有一次,在一个陌生的城镇里,我那时第一次受到任命,我走进一个拥挤的房间,不知道哪一位是女主人。我认识的几个人朝我走来,可我没有过多理会他们,因为我看见屋子另一头一扇窗户前面,坐着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我朝她走去,向她作了自我介绍。后来,我在那个城镇里交了许多朋友。”

他父亲凭着自己的良心做事——父亲对自己的身份十分自信,他的自豪中反映出两位养育他长大成人的寡妇早先有过的自豪。她们让他产生的信念是:没有什么高于“善良的本能”、荣誉、礼貌,以及勇气。

父亲从来都认为他妻子的一笔小小的私房钱属于儿子,在他上大学和上医学院时,一年四次寄支票给他。在那个镀金时代,自以为是的人们会一口咬定说,他属于这样一类人:“绅士风度有余,远大抱负不足。”

……迪克叫人到楼下去找一份报纸。他仍然在屋里踱步,那封电报仍然展开在写字台上。他选了一条去美国的船。然后,他接通了苏黎世的电话,要与尼科尔通话。他记起自己等待着许多事情,但愿自己能始终如自己的意图一样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