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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13 (2)

第二部13 (2)

贝贝对此极为好奇,迪克便把她拉进他们的谈话里来。

“照你的经验,贝贝,”他问道,“你是不是认为,一个欧洲人非常急迫地想见一个美国人时,一无例外是为了钱?”

“是什么事?”她天真地问道。

“这位讲师先生认为,他和我应当开一间大企业,设法将美国的精神分裂病人吸引到这里来。”

弗朗茨担忧地盯着贝贝看,这时迪克继续讲下去:

“可是我们算什么人呢?你的名声很大,而我不过写了两本讲义。这点本钱能吸引什么人吗?另外,我也没有那么多钱——我连那个数目的十分之一也没有。”弗朗茨听了微笑了一下,其中带着讽刺。“说真话,我没有。尼科尔和贝贝像克利萨斯(公元前六世纪,小亚细亚古国吕底亚国王,以富有著称。——译注。)一样富有,不过我并没有试图占有她们的财产。”

大家这时都在听——迪克想知道,坐在他们身后那张桌子旁的姑娘是不是也在听。这个想法吸引了他。他决定让贝贝作他的代言人,人们往往让女人谈论并不属于她们的事务。贝贝的口吻突然变得就像她的祖父一样,冷淡而干练。

“迪克,我认为你应当考虑这个建议。格雷戈里大夫说的这些我不懂,可我觉得……”

他身后那位姑娘俯身拣地上的一个东西,隐隐约约进了他的视力范围。尼科尔的面孔与他的面孔正面相对——她的美貌若隐若现,像开在他心头的一朵花儿,激起他的爱恋与保护之心。

“考虑一下吧,迪克,”弗朗茨激动地敦促他道。“一个人想要在精神病理学方面著书立说,就应该有真正的临床接触。荣格写过书,尤金?布洛伊勒(瑞士当时最有影响的心理学家之一(1857-1939)。——译注。)写过书,弗罗伊德写过书,福雷尔(瑞士神经解剖学家、精神病学家(1848-1931)。——译注。)写过书,阿德勒(奥地利精神病学家(1870-1937)。——译注。)写过书——另外,他们从未间断过与精神错乱病的接触。”

“迪克有我呢,”尼科尔说道。“我猜想,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种精神错乱已经足够了。”

“那可不一样,”弗朗茨小心翼翼地说。

贝贝已经在考虑,假如尼科尔住在一间诊所旁边,自己会永远觉得她是安全的。

“我们必须仔细地全盘考虑一下,”她说道。

虽然迪克对她的蛮横态度感到可笑,但是他并没有鼓励她继续走下去。

“这个决定与我有关,贝贝,”他温和地说道。“你想为我买个诊所真是太好了。”

贝贝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直接插手了,连忙撤退:

“当然,这完全是你的事情。”

“像这样重要的事情需要花费好些个星期才能决定。我不知道我和尼科尔是不是喜欢在苏黎世扎下根来……”他转向弗朗茨,怀着期待:“……我知道得很清楚,苏黎世有一间加油站,有自来水和电灯……我在这儿住了三年啦。”

“我把这件事留给你考虑,”弗朗茨说,“我相信……”

一百双足有五磅重的靴子踏出沉重的脚步声,朝门口涌去,他们也加入了这种杂沓的潮流。到了外面,在寒冷的月光下,迪克看见那位姑娘正在将她的雪橇绑在前面一个马拉雪橇上。他们挤上自己的马拉雪橇,随着清脆的鞭声,马匹一齐用力,冲进黑暗之中。他们身边经过的身影,有的在跑,有的在奋力挣扎,年轻人们或乘雪橇,或跑步,相互碰撞,有的倒在柔软的雪地上,然后气喘吁吁地跟在马匹后面奔跑,有的累得半死,爬上一个雪橇,有的因为被抛在后面而大声嚎啕。四野一片静谧祥和,这个车队穿过的空间既高又远,无边无际。乡间的噪音更少,仿佛人们都返回到往昔的日子,在空旷的雪地上仔细倾听着狼群的动静。

到了萨侬镇,他们涌进那里举行的舞会,拥挤的人群中有牧牛郎、旅馆服务员、店员、滑雪教师、导游、游客,以及贫苦农民。外面黑黢黢的空间似乎有不知多少个神灵在窥视,能让人产生动物般的恐惧;走进温暖的室内,便仿佛恢复了虽然荒诞,却十分动人的爵士称号,响亮得如同战士钉着铁钉的靴子踏出的声音,又像橄榄球砸在更衣室地板上发出的铿锵碰撞声。舞会上有瑞士山民常常表演的岳得尔小调,听着这种熟悉的节奏,迪克从刚才浪漫的意境中清醒过来。起初他有那种想法,是因为他为那个姑娘而着迷,后来,他心中又一直响起贝贝的话:“我们必须仔细地全盘考虑一下……”没有说出来的意思是:“你归我们所有,你迟早得承认这一点。要保持现在的独立是荒诞的。”

多年来,迪克一直压制住自己对任何人的恶意——那是自从他在纽黑文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读过一篇文章之后的事,那篇受欢迎的论文是关于“心理卫生”的。可是现在他却生了贝贝的气,不过,尽管他憎恨她那种富人的冷漠和傲慢,同时却竭力把它压制在自己心底。还得过上好几百年,那些女斗士们才能理解这个事实:男人只有在骄傲的时候才最脆弱,如果受到摆布,便会娇嫩得像个再也无法修复的玩具——不过,有些人口头上不愿承认这种事实。戴弗医生的职业是挑选出另一种鸡蛋的碎壳,可他自己却特别害怕破碎。

“人们太多礼了,”他们乘着平稳的雪橇返回格施塔德时,迪克说道。

“嗯,我倒觉得那挺好,”贝贝说。

“不,那不好,”他朝一堆毛皮说道,而他看不出那毛皮里面裹的是谁,“礼貌是一种认可,大家都那么温和,因此对待他们时必须戴上手套小心翼翼才成。人们相互尊敬——便不能随意把一个人称作胆小鬼或者骗子,可是,假如你一辈子都宽恕人们的感情,满足人们的虚荣心,那么到头来,你都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地方值得尊敬了。”

“我觉得美国人把礼貌看得太重了,”那位年纪较大的英国人说。

“我猜也是这样,”迪克说。“我父亲的礼貌是从昔日传下来的,那时,人们见面先开枪,过后才道歉。男人都带着武器。怎么,你们欧洲人自从十八世纪初以来,在文明的生活中就不携带武器了……”

“的确不带,也许……”

“并不确切,并非如此。”

“迪克,你的礼貌从来就那么漂亮得体。”贝贝迎和道。

女人们的目光穿过那一片华丽服装,吃惊地盯着他。那个年轻些的英国人并不理解——他属于那种飞檐走壁,在阳台上窜上窜下的人物,仿佛这些人觉得自己是在帆船的索具上灵活攀附;他们挤坐在到旅馆来的车辆、雪橇上,跟自己最好的朋友们谈论有关拳击的荒谬故事,还互相打斗嬉戏,不过总是极为克制。迪克在大家的眼光里变成个滑稽人物了。

“这么说,他每次揍你一下,你就以为他跟你的友谊加深了一分?”

“我更加尊敬他。”

“我可不理解这种前提。你和你最好的朋友为一丁点的小事争斗……”

“如果你不理解,我就没法向你解释了,”那个年轻的英国人冷淡地说。

——如果我讲出心里想的话,我就会得到这个,迪克心里自忖道。

他觉得逗那个人是一种丢人的事情,因为他意识到,在这个人故弄玄虚的态度和复杂的讲故事方法背后,不过藏着一个不成熟的故事而已。

狂欢的情绪相当强烈,他们随着人群涌向一个小酒吧,酒吧掌柜是个突尼斯人,他以音乐般的节奏控制着不同颜色灯光的明灭,冰场反射的月光从大窗户泻进屋子里,构成了另一支乐曲。在那道光线下,迪克发现那个姑娘变得黯然失色,丝毫也引不起人的兴趣——他不再看她,把头转向黑暗。红色灯光闪亮时,烟头发出绿色和银色的光,酒吧的门开关时,一道白光扫在跳舞的人们身上。

“告诉我,弗朗茨,”他说道,“坐在酒吧喝上一夜的啤酒,你认为还能回去让病人相信你有什么品行吗?难道他们不会把你看成个酒囊饭桶吗?”

“我要回去睡觉了,”尼科尔宣布说。迪克陪她走到电梯门口。

“我很想跟你走,可是我必须让弗朗茨知道,我并不打算做个临床医生。”

尼科尔走向电梯。

“贝贝有很多大家都接受的观念。”她谨慎地说。

“贝贝是一个……”

门咔嗒一声闭上了,迪克面对着一部发出嗡嗡声的机器,在脑子里完成了那个句子:“……贝贝是个浅薄、自私的女人。”

但是,两天之后,迪克和弗朗茨一同乘雪橇去火车站的途中,他承认说,有意搞那件事。

“我们开始围着一个圆圈旋转,”他承认道。“现在的生活中充满了无法避免的一系列压力,尼科尔无法逾越它们。里维埃拉夏天的田园景色也已经发生了变化——明年,他们要在那儿举办个庆祝活动。”他们经过几个碧绿的溜冰场,维也纳华尔兹的音乐大声播放着,淡蓝色的天空映衬下,许多山地学校的彩色十分耀眼。

“……我希望我们能合作,弗朗茨。在世界上我最愿意跟你在一起尝试办这种事情……”

再见,格施塔德!再见,新面孔,再见甜蜜的冷花朵,再见,黑暗中的雪花。再见,格施塔德,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