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夜色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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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 (1)

第二部2 (1)

这是四月里一个潮湿的日子,天穹上斜悬着长长的云带,低洼地积满了片片雨水。苏黎世与美国城市不无相似之处。迪克自从两天前抵达的时候,便感到怅然若失,后来他意识到,那是他在法国的范围局限中产生的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的感觉。在苏黎世,人们除了这个城市之外还看到许多东西——目光滑过屋顶继续向上,可以看到高处响着牛铃的牧场,牧场又烘托着更高一层的山丘——这儿的生活便如同明信片上的天堂胜景一样,在垂直的场景中展开。阿尔卑斯地区并不属于凡俗尘世,它是滑雪、索道的胜地,娱乐内容和隐约的钟声多得如同在法国土地上绊在脚下的葡萄藤一样。

在萨尔茨堡,迪克的印象是一个世纪来与这座城市不可分割的音乐;到了苏黎世大学的实验室,将注意力集中到一个脑髓部之后,他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个玩具制作人,而不像自己两年前在霍普金斯大学上学时那样,如旋风般卷进旧式红色楼房,在楼房入口处那座具有讽刺意味的巨大基督塑像前并不停下脚步。

不过,他决定在苏黎世再呆上两年,因为他没有低估这种玩具制作活动的价值,它需要有无限的精确性和无限的耐心。

今天,他到坐落在苏黎世河畔的多姆勒诊所,去拜访弗朗茨?格雷戈罗休斯。弗朗茨是住院部的病理学家,他生在沃州(瑞士的一个州。——译注。),比迪克大几岁。这时到有轨电车站去接他。他肤色黝黑,相貌堂堂,如卡廖斯特罗(意大利江湖骗子、魔术师和冒险家(1743-1795)。法国大革命前在巴黎上层社会中曾经红极一时。——译注。)一样,与他圣徒般的眼睛形成鲜明对比。他是格雷戈罗休斯家的第三代——他祖父在精神病学刚刚形成时,便是克拉普林的导师。在个性方面,他富有自豪感,有时急躁,有时温顺。他把自己想象作一个催眠术士。这个家庭原有的天赋之光已经不再闪烁,但是弗朗茨无疑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临床医师。

在前往诊所的路上,他说道:“给我讲讲你在战争中的经历吧。你像别人一样发生了变化吗?你跟其他美国人一样有着愚蠢而年轻的美国面孔,不过我知道你并不愚蠢,迪克。”

“我根本没有看到战争——你一定从我的信中了解到这一点了,弗朗茨。”

“那没关系——我们有几位炮弹震伤的病人,他们仅仅听到发生在远处的空袭。另外一些人不过是从报纸上读到战争的消息而已。”

“这让我听上去像是胡扯。”

“也许是胡扯,迪克。不过我们这儿是个富人的诊所——我们并不使用胡扯这个字眼。坦白说吧,你来是为了看我,还是看那个姑娘?”

他们俩侧过脑袋互相望着;弗朗茨神秘地微笑着。

“最初的信件我自然都看到了,”他用他的男低音打着官腔说,“发生变化以后,那种微妙关系阻止我拆开信。那真的成了你的个人往来了。”

“这么说,她还好?”迪克问道。

“不能再好了,我是她的上司,实际上我负责治疗大多数英国和美国的病人。他们称呼我格雷戈里(格雷戈罗休斯的便称。——译注。)大夫。”

“我向你解释一下那个姑娘的事情,”迪克说。“我只见过她一面,这是事实。那是在我去法国前来跟你道别的时候。当时,我平生第一次穿上军装,我觉得十分虚伪——便转来转去,到处与士兵单独敬礼致意。”

“你今天干吗不穿制服?”

“嗨!我退役已经三个星期了。我再讲讲当时是怎么见到那个姑娘的。我离开你,走向湖边你那座房子,去取我的自行车。”

“……朝‘西达斯’走去?”

“……那是个美妙的夜晚——月亮从那座山后升起来……”

“克伦采格山。”

“……我快步赶上一个护士和一个年轻姑娘。我当时并不认为那个姑娘是个病人;我向那位护士打听了有轨电车的时间,然后我们一路走去。那个姑娘真是我平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

“她现在还是。”

“她在那以前从来没见过美军制服,我们交谈起来。我觉得这没什么。”他辨认出一处熟悉的景色,停顿了下来,然后又接着说:“……弗朗茨,只是我还没有像你那样老练,当我看到一个像她一样的漂亮炮弹,就不禁对其中包藏的东西感到遗憾。当时绝对就这些——后来开始了通信。”

“对她来说,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弗朗茨说得挺滑稽,“是最意外不过的情绪转移。所以我才撇下非常繁忙的工作,到这儿来接你。我想要你到我的办公室来先跟我进行一番长谈,然后再见她。实际上,我把她打发到苏黎世去送信了。”他的口吻既紧张又带着热情。“我打发她单独外出,没让护士陪着,而是让一个不如她那么稳定的病人陪着去了。我对这个病例极为满意,是我一手处理的,当然,你也帮了我一把。”

汽车沿着苏黎世河岸进入一片肥沃的地区——绿色的牧草场、舒缓起伏的丘陵、尖顶木屋点缀其间。太阳沐浴在海洋般湛蓝的天空,突然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瑞士谷地最美的景色——悦耳的鸟鸣虫吟和有益健康的新鲜空气,构成了一幅怡人的乡村画卷。

多姆勒教授的机构在三座老式建筑物和两座新楼房之中,位置在一片稍高于其他地方的隆起坡地与湖岸之间。十年前建立这个机构时,曾经是第一座现代化的脑疾病诊所;不知情的人如果随意扫视一眼,尽管楼房外面的围墙上爬满绿叶,让人不易判断其高度,但是人们肯定不会把这地方看成个避难所,里面住的是对别人有危险的精神分裂病人。有些人在阳光下割草。他们驱车进入庭院后,在车道上看到不少护士,在病人身旁挥动着白色旗帜。

弗朗茨将迪克让进自己的办公室后,便道了声歉,说是要出去半个小时。迪克独自一人留在那里后,便在屋子里四下走动,望着桌子上的混乱摆设、他家三代人收藏的书籍和他父亲和祖父写的书、挂在墙上的一幅富有瑞士传统的大型棕色全家照片,想象着弗朗茨的个性。屋子里有些烟雾,迪克将一扇落地窗推开,让一束阳光洒进屋子里。突然间,他的思想转到了那个有病的姑娘身上。

他收到她在八个月期间写给他的大约五十封信。她在第一封信中用道歉的口吻解释说,她在美国听说过,姑娘们如何给自己并不认识的士兵写信。她从格雷戈里大夫那儿得到了名字和地址,她希望他不会反对自己有时写一封信给他,表示一点儿祝愿之类。

在这一阶段,他无须费力就能从“特苗条”到“信不信由你”之类在美国流行的时髦说法,辨别出那种口吻。她写来的那些信中充满感情,口气轻快。但是,这种风格却突然结束了。

那些信分成了两类,第一类的时间大约到停战为止,这标志着病理发展的转折,第二类的时间从那时到现在,内容完全正常,充分展示了一个成熟的个性。正是由于后面这一类信件的缘故,迪克才急不可耐地熬过了在奥布省巴尔城的那几个阴沉沉的月份——然而,即使从最初收到的信中,他得到的信息已经超出了弗朗茨的猜测。

我的上尉:

我看到你身穿军服的模样时,觉得你漂亮极了。后来,我想,我也喜欢法国和德国军服。你觉得我挺漂亮,不过,我以前很长一段时间的确挺漂亮。假如你再到这儿来的时候还是带着那种罪犯一样的态度,丝毫也没有我心目中的绅士风度,那就只有天能帮你的忙了。不过,你似乎比别人安静得多,温和得像只大猫。我喜欢那些有点女孩子气的小伙子。你有这样的脾气吗?有时候是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