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夜色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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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7

第一部17

这是一座用雷茨枢机主教宫改造成的房子,地点在绅士街,但是进门后,才发现其中并没有什么昔日的物品,也没有罗斯玛丽熟悉的新东西。石砌的房子外墙似乎能将未来全都囊括其中,因而让人产生触电般强烈的感觉,让人得到感官上的体验,跨进那个门槛或许可以不恰当地比喻为吃燕麦片粥和杂烩菜当早饭。从那个所谓的门槛走进去,穿过长长的钢蓝色长廊,其中装饰着镀了银的棱角,在无数角度古怪的斜面上,装饰着小镜子。这种效果与装饰艺术展览中的任何东西都没有相似之处,因为人们是在这房子里面,而不是在外面观赏它。罗斯玛丽感到一种拍片前超然物外的虚假得意,她猜想,在场的每个人也都有这样的感觉。

这里有大约三十个人,大多数是女人,而且都很时髦,全都模仿路易莎?M?奥尔科特(美国女作家(1832-1888),以写儿童读物而闻名。《小妇人》是她最成功的作品。此处借用她的名字指她书中的女主人公。——译注。)或者塞古尔夫人的装束。这些人在这出戏里的举止既谨慎、又精确,就像一只手在小心翼翼地捡起尖棱尖角的碎玻璃片。她们作为个人或集体都不能算作这个环境的主宰者,然而,不论其中的秘密多么费解,一个主宰着艺术品的人便具有这种地位,可是,谁也不知道这间屋子中的含义,因为它与其他事物混合在一起,使这间屋子面目全非。在其中生存,简直像在擦得极为光滑的楼梯上移动脚步一样困难。除了前面提到的那些能捡起碎玻璃的手所具有的品质,谁也别想成功,而那种品质恰恰能限制这里大多数人,那种品质也就是他们的准确定义。

他们属于两种类型,第一种类型中有美国人也有英国人,大家都把春天和夏天的时光白白抛掷个干净,结果现在他们做的一切都仅仅是出于神经质的缘故了。他们在一段时间里平静而冷漠,然后,冷不防勃然而起,发生争吵、喧嚣,吸引人们的注意。另外一种人或许可以被称作剥削者,他们是些吃闲饭的寄生者,相比之下,这些人比较清醒,也比较严肃,他们在生活中有自己的目标,没有多少时间去开玩笑逗乐。这些人在那个环境中保持了最好的风度,在这帮价值观轻浮的怪诞人群中,要是有什么人说话得体,那就是他们了。

这个法兰肯斯坦(英国女作家玛丽?W?雪莱(1797——1851)所著小说中的主人公,系一生理学家,曾制造一怪物,后为此怪所毁灭。此书在西方十分知名。人们遂以法兰肯斯坦的名字泛指各种怪诞的事物。——译注。)一口便将迪克和罗斯玛丽吞了下去——立刻将他俩撕裂开来,罗斯玛丽立刻便发现自己在这里成了个虚伪的小人物,正面临着灭顶之灾,盼望有个人来为她指引方向。然而,由于屋子里如此混乱,她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处境比任何其他人更危险。此外,她所受的训练也起了作用。在一系列近乎军事行动的转移之后,她发觉自己已经开始与一位姑娘交谈起来,那是个面孔像漂亮小伙子一样的姑娘,穿着整洁,机智圆滑;其实,她不过是被一场谈话吸引住了,谈话发生在离她四英尺以外的一架黄铜梯子旁边。

那儿的一张长椅上坐着三个年轻女子。她们的身材都很高大苗条,脑袋却很娇小,收拾得十分整洁,如同模特儿的脑袋一样。她们在交谈时脑袋在剪裁得体的深色衣服上面优雅地晃动着,仿佛茎杆长长的花朵,也像眼镜蛇身体上扁平动目的部分。

“噢,他们表演的不错,”其中一位用富有表情的低沉嗓音说道。“的确是巴黎最好的表演——我绝对不会否认这一点。可是,归根到底……”她叹了口气。“那句话他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古老的居民被啮齿动物啃咬。’你只会发笑一次。”

“我喜欢那些生活有更多波折的人,”第二位说道,“我不喜欢她。”

“不论是他们还是他们的侍从,都不会让我真正激动起来。就说那个性格变化莫测的诺思先生,不是这样吗?”

“他已经走了,”第一位姑娘说,“但是你必须承认,咱们评头论足的这一对是你见到过的人中最有魅力的。”

听到这个暗示,罗斯玛丽才意识到她们谈论的是戴弗夫妇,她感到愤怒,身体不由紧张起来。但是,正与她交谈的姑娘说得上了劲。那姑娘的眼睛湛蓝明亮,脸颊绯红,身穿浆硬的蓝衬衫和颜色十分接近灰色的外套,活像广告招贴上的人物。她拼命将她们俩之间的东西拨到一边,生怕罗斯玛丽看不见她,最后能够掩盖住这位姑娘的,只剩下一层并不可笑的幽默感。罗斯玛丽一目了然地看到她后,觉得有些厌恶。

“你肯赏光与我共进午餐吗?或者明天共进午餐或晚餐?”这位姑娘乞求道。罗斯玛丽环顾周围,寻找迪克,发现他在与女主人交谈,他们走进这房子后,他就一直与女主人交谈着。他们的目光聚在一起,他微微点了点头,那三个眼睛蛇姑娘同时注意到了她;她们的长脖子都甩过来瞄准她,微妙的批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她挑战般地回望着她们,表示确认听到了她们说的一切。接着,她突然摆脱了与她面面相觑的对手,态度礼貌,但是行动急促,这是她从迪克那儿学来的。她朝迪克走去。女主人也是一位身材高大,家境富有的美国姑娘,满不在乎地炫耀着民族优越感。她正在向迪克提出无数个关于高斯酒店的问题,看来,她显然想到那儿去,正在坚持与他的不情愿态度作斗争。罗斯玛丽的出现提醒了她,她意识到自己是这里的女主人,她扫视了一下,问道:“你见到什么有趣的人吗?见到……”她的眼睛到处寻找一位或许会让罗斯玛丽感兴趣的男子,但是迪克说,他们非走不可了。他们立刻就动身,离开那个未来的门槛,回到那堵象征往昔的石墙外面。

“太可怕了,不是吗?”他说道。

“是可怕,”她顺从地重复道。

“罗斯玛丽?”

她喃喃地问道:“什么?”她的声音里充满敬畏。

“这儿让我感到害怕。”

她突然抽泣起来,声音大得能让人听到。“你有手帕吗?”她结结巴巴地问道。但是,她没有多少时间用来哭泣。他们顷刻之间已经变成一对贪婪的恋人,出租汽车的车窗外面,绿色和乳黄的暮色消退了,雨丝在平静地扫落着,朦胧中,闪烁出火红的、煤气蓝的、幽绿色的光影。这时已经接近六点钟了,街道上开始忙碌起来,小咖啡店灯光明亮,出租汽车朝北面转过去时,协和广场现出一片壮丽辉煌的粉红色光芒。

他们终于开始互相凝视,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对方的名字,听了让人心里着迷。在他们的脑子里,两个名字温柔地飘荡在空气之中,比其他词语和名字消逝得缓慢,比音乐更加持久。

“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是怎么搞的,”罗斯玛丽说道,“是那杯香槟的缘故?我以前从来没有那样做过。”

“你只不过说了你爱我。”

“我真的爱你——我无法改变这一点。”这时罗斯玛丽可以哭了,所以她用手帕捂住面孔哭起来。

“恐怕我也爱上你啦,”迪克说,“这并不是应该发生的最佳情况。”

接着两人再次相互念叨着对方的名字——然后两人的身体悠到了一起,仿佛是由于出租汽车转弯太急产生的惯性。她的乳房紧紧贴在他身上,她的嘴唇又恢复了温柔,与他的融为一体。他们几乎感到一种痛苦的慰藉,停止了思想,什么也不看,他们仅仅保持着呼吸,互相探索着。他们都处在一个温和的灰色世界中,如酒后微醒般感到十分疲惫,他们的神经如同一把松弛的钢琴琴弦,又如柳条椅一样突然发出嘎吱的声音。他们各自的神经那么脆弱温柔,不能不跟对方的神经溶合在一起,他们的嘴唇和胸脯也不能不与对方紧紧贴在一起……

他们处在爱情最幸福的阶段,彼此充满大胆的想象。那是些惊人的想象,结果,两个自我之间的融合仿佛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人与人的其他关系全都无关紧要了。他们两人仿佛完全是无意中抵达那里的,似乎仅仅是一系列偶然事件迫使他们走到一起,偶然事件多得让他们不由得认为,他们两人应该走到一起才对。他们抵达的时候都十分坦然,除了出于好奇和私下的兴趣,并没有刻意追求。

在迪克看来,那段路太短了。他们已经到了旅馆前面最后一个转弯处。

“什么办法也没有,”他惊慌地说,“我爱上你了,但是这并不能改变我昨晚对你说的那一切。”

“那就没什么关系了。我只是想要你爱我——只要你爱我,我就感到心满意足。”

“不幸的是我的确爱你。但是千万不能让尼科尔知道——哪怕让她稍稍感到怀疑也绝对不行。尼科尔和我必须继续过下去。说起来,这比愿意生活在一起更重要。”

“再吻我一遍。”

他亲吻她,但是他很快便放开她。

“不能让尼科尔受苦,她爱我,而且我也爱她。这个你明白的。”

她当然明白。这种事情她明白得很。不能伤害别人。她知道戴弗夫妇互敬互爱,因为这一直是她假定的基础。不过,她认为那是一种冷淡的关系,实际上就像她与母亲之间的爱一样。能和外人有这么好的关系,难道不是缺乏内部亲密关系的明证吗?

“我的意思是爱,”他猜出了她的思想,说道,“积极的爱——这事太复杂,我没法告诉你。正是它才产生了那种疯狂的决斗。”

“你怎么知道那场决斗的?我以为我们本来要把这事瞒着你的。”

“你以为阿贝还能藏住秘密?”他的话中充满尖刻的讽刺。“要是你有了个秘密,宁可把它通过无线电广播出去,宁可在闲话小报上登出来,也别告诉一个每天要喝三四杯酒的男人。”

她笑出声来表示同意,身子与他靠得近了些。

“所以,你明白我与尼科尔的关系是复杂的了。她并不很强壮——她看上去强壮,其实不然。因此事情就更加麻烦了。”

“噢,以后再谈那事吧!现在吻我,爱我吧。我要爱你,而且绝对不让尼科尔看见。”

“你这个小宝贝。”

他们到旅馆后,罗斯玛丽走在他后面,心里羡慕着他,崇拜着他。他的脚步十分机警,仿佛他刚刚做完某项壮举,正匆匆朝下一个目标走去。他是个秘密寻欢作乐的组织者,保护着巧妙掩盖起来的幸福。他戴的帽子完美无瑕,他手上戴着一副黄色手套,拿着一根沉重的手杖。她心中想着,假如今晚能与他在一起度过,他们两人该有多么幸福。

他们俩徒步上楼,要上五段楼梯。到了第一个转弯的平台上,两人停下来亲吻;到了第二个平台上时,她开始谨慎起来,到了第三个平台时就更加谨慎了。登上下一个平台——还剩下两个了——她中途停下脚步,与他匆匆吻别。在他的敦促下,她与他走到下一个平台,然后继续上楼梯。最后,他们隔着楼梯栏杆握手道别,接着,两人的手指渐渐滑开来。迪克回到楼下去,为晚上作一些安排。罗斯玛丽跑进自己的屋子,给妈妈写信;她感到了良心的谴责,因为她根本没有想念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