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医术高妙的大夫,黛玉自然知道可卿郁结于心很久了,这会子大哭一场,指不定能让她好受许多,因此也不劝阻她,只握紧了她的手,任她哭得涕泪滂沱,哽咽难耐。
直哭了大半盏茶的时辰,可卿方渐渐止住了,黛玉忙起身,至一旁的银盆里绞了一方帕子过来,轻轻与她擦拭了一番,又与她整理了几下鬓发,果见她气色好了许多。
将帕子放回盆里,黛玉复又坐下,方道:“姐姐,所谓‘健康为壹,其余为零’,你在这里担心得心都碎了,理亲王该干嘛还是在干嘛,何苦白作践自己呢?再者,人算不如天算,指不定你担忧的事儿,半件儿都不会发生,岂不是庸人自扰?依我说,竟先将养好自己,果真明儿有了什么变故,理亲王的福晋子女们,还得靠你去解救呢。”
一面自榻上的矮机上,取过一小碗碧梗粥,就着清淡的小菜,一勺勺喂可卿吃将起来,所幸她并未拒绝,黛玉不由心内一喜,自是喂得更尽心尽力起来。
两人不知道的是,才刚她们所说的话,竟一字不漏,悉数落入了彼时正在门外的宝钗的耳朵里。
你道宝钗缘何会此时出现在这里?原来近日她见理亲王府日日都打发人来与可卿送东西,不由将之前欲从她这里谋好处而不得,便淡了几分的心又重新热络起来,又闻得她这几日一直在病中,遂命人熬了一钟燕窝人参汤,连贴身丫头莺儿都不带,亲自送了过来。
原本她亦是轻易来不了天香楼的,偏这会子适逢午饭时间,可卿的丫头们都知道,主子与林姑娘交好,体己话是一时三刻说不完的,遂悉数至下房吃饭去了,连跟着黛玉来的紫鹃雪雁也一并带走了,这也给了宝钗可乘之机,让她轻轻松松便上得天香楼来了。
才闻得里间二人之语时,宝钗不由又惊又怕,原来这小蓉大奶奶果真来历不凡,那理亲王还是她一奶同胞的哥哥!但是很快她便静下心来,她下意识的认为,这是上天赐予自己的一个好机会,至于是什么机会,暂时她还理不清,但是她相信,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一定能从中得到难以估算的好处!
趁着尚未有人发觉,宝钗如来时一般,轻手轻脚下了楼梯,自原路返回梨香院去了。
九月下旬,当今乾隆帝果真下旨,要亲自奉送先皇梓宫自泰陵安放,待请灵至地宫后,再班师至潢山的皇家猎场铁网山打围,包括和亲王弘昼、果亲王弘瞻、怡亲王弘晓、理亲王弘皙、张廷玉、林如海之类的皇室子弟宗亲和朝廷重臣都须伴驾出行,今上还皇恩浩荡,特准伴驾官员可携女眷随行。
别人犹可,惟独如海与弘晓踌躇不已,二人自是想带贾敏母女三人一道前往的,却也知道,以贾敏此时的身体状况来看,是不宜这般舟车劳顿的,而以黛玉的孝顺来看,定是要留下来照顾母亲的。
果然晚间回去一提,黛玉便毫不犹豫的拒绝了,理由自然是要留下来照顾贾敏,其实还有一个理由,她并没有说与众人知晓,那就是她要留下来,时常去开解劝慰可卿一番,近来她在她的劝慰下,已一日好似一日了,一旦她离开,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至于可卿此前与她说过的话,她一句也不曾说与如海或弘晓听,只因此前她已从他二人平日里的谈话中,约莫知道今上已一多半儿知晓此事,只不知是自何途经得知的。她甚至隐隐觉得,此行不过是今上将计就计,为理亲王专门而设的圈套儿罢了。
乾隆元年九月二十五日,当今圣上乾隆帝,穿素衣,着素服,亲自带领皇室宗亲并文武重臣,奉送先皇雍正帝之梓宫至易州地宫安放。
自如海与弘晓离开后,黛玉的心便再静不下来,较之前次弘晓去苗疆平叛,她的心里犹更担忧了十分,前次虽听起来凶险无比,到底有大队的将士和柳湘莲保护,此次却大不相同,一切充满着未知和变数,尤其被卷入其中的还是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最亲近的男人,怎能不让她忧心忡忡、牵肠挂肚呢?
偏恐贾敏知道了担心,她还不敢露出丝毫来,只每日里暗自揪心,不过短短几日,整个人竟瘦了一圈儿,只因她本就生得纤细单柔,众人又每日都瞧着她,方没有觉出有何变化罢了。
较之黛玉,可卿更是瘦得不成人样儿了,也不与除过她之外的任何人说话,只每日里坐在天香楼的窗边,定定的眺望着远方。
时光荏苒,秋去冬来,展眼已是十一月末了,所幸期间并不曾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回来,之后黛玉又收到如海的来信,说是再有几日,大军就要返回京城了,她悬了足足两月有余的心,方稍稍安了一些儿。旋即她又亲自坐车去宁府,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可卿,她也显见得舒了一口长气。
几日后,乾隆帝果真带着大队人马,班师回至京城,先至太庙祭告了祖宗,方命众人各自返家歇息,明儿再论功行赏。
黛玉早已命人将阖府通洒扫了一遍,英莲则亲自至厨房,瞧着厨娘整治了一桌如海与弘晓爱吃的菜肴,一时万事俱备,姐妹二人方回房重新梳洗妆扮好,扶了母亲静候二人来家。
至掌灯时分,二人到底回来了,都是满脸遮不住的疲惫,母女三人都看得心疼不已,泣笑阔叙了好一阵儿,方收了泪移至饭厅。
沿途如海见得爱妻又大了许多的肚子,不由又喜又愧,因叹道:“苦了你了,夫人,这般辛苦的日子,我竟不能陪在你身旁。”
贾敏含泪叹道:“有莲儿和黛儿在,那里就能苦得了我呢?苦的是她姊妹二人罢了。”
如海遂转头对两个女儿道:“苦了你二人了,是爹爹不好。”
二人俱是含泪摇头道:“我们不苦的,倒是爹爹瘦多了……”玉珠等人恐哭坏了主子们,百般拿话劝止住了,一行人逶迤行至饭厅。
一时酒过三巡,菜过四添了,如海方搁筷叹道:“此次真真算得是大不幸之中又大幸了!”
黛玉听得这话大有机锋,忙挥手屏退众人,方道:“爹爹此话何意?可是那理亲王当真有所行动?”
弘晓接道:“他确是欲有所行动,咱们也做好了万全的应对之策,却不知是何缘由,竟让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你想啊,一场可能会发生的腥风血雨竟这般消失于无形中,对皇室对朝廷乃至黎民百姓来讲,可不是大不幸之中又大幸吗?”
闻及此言,黛玉不由纳罕不已,她虽未曾见过理亲王,却也自平日里可卿的描述中,大概知道他不是那种轻易就放弃的人,不然可卿也不会烦恼成那副样儿了,此番他却临时改了主意,却是因何缘由呢?难道他是知道什么了?
晚间躺在床上,黛玉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到底为可卿高兴起来,至少她可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不必日日揪心了。
这日夜间,黛玉与英莲作了一会子针线,便觉睡意朦胧起来,因命紫鹃雪雁拨好暖炉,熏好绣被,早早便拥衾歇息了。
半睡半醒之间,忽见可卿盛装丽服自外间进来,对她笑道:“妹妹,今儿我就要回去了,特来与你道个别。”
黛玉大惊,道:“姐姐是要回那里去?京城可不就是你的家吗?”
可卿笑道:“自是回我该去的地方去,不知妹妹可听过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今儿我就要回那里去了。”说罢也不待黛玉答话,她自接着道:“想着我与妹妹相好一场,有几句话定要说与你知道。”
“妹妹定是在纳罕,缘何大哥此次竟安然无恙回来了?我也不瞒妹妹,这却是我使人快马去与他送的信儿,非则我不信任妹妹,恐妹妹将此前我与你说过的话儿,说与小七或者令尊知道,实乃此事涉及到大哥的身家性命,我不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白送了性命,是以事到临头到底忍不住与他通风报信了。”
“再不想有小人在背后弄鬼儿,皇上竟已然知晓大哥的企图,只苦于没有具体的证据,不能名正言顺的办理他,一旦他要查将起来,势必查到我这里,到时妹妹一多半儿也会被牵连,果真牵连了妹妹,岂不叫我不拘是生还是死,都无任何面目再面对妹妹?况我本就活在煎熬中这许久了,倒不如早日解脱,早日脱离苦海!以后的日子,我定会在天上瞧着妹妹,保佑妹妹的。”
黛玉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颤抖道:“姐姐……你可不要作糊涂事儿啊!”
可卿飘忽一笑,道:“糊涂不糊涂,只有天知道罢了。妹妹,我还要去与婶子道别,不能再多说了,就此别过,妹妹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