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红影黛姿潇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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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王夫人正欲再问,后面的凤姐儿已然忍耐不住,自上前喝道:“我又是那里惹了你,你这般害我?”赵姨娘冷哼道:“你虽不曾有害我之心,却是你那恶毒姑姑的帮凶,是她手底下的刽子手,在我瞧来,比她更可恨!”凤姐儿听了大怒,待要反驳,又想起事实确是如此,之前自己为了讨王夫人欢心,明里暗里没少与她母子使绊子,一时竟哑口无言了。

随即,贾母又指着她,颤巍巍道:“黑了心肝的混账老婆,当日我瞧着你还好,才与了你老爷做房里人,本指着你能服侍老爷,协助主母,为贾门开枝散叶,倒不想,原来我错看了你。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说?”当日赵姨娘一如今日的袭人,先是在贾政屋里伺候,后因心灵手巧,开了脸与贾政做了房里人,又先后添了探春贾环姐弟二人,方封了姨娘。

听贾母如此说,赵姨娘似是忆起了往事,半晌方低低自语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说完颓然坐到地上,再不说一句话儿,王夫人又喋喋不休的骂了半晌,她却充耳不闻,只沉浸在自个儿的回忆里。

每每夜深人静、万念俱寂时,她都会自梦中醒来,想着今时今日的她,心里便会涌起一股深深的厌弃和悔愧。当年她家里虽贫苦,她也跟着念过几日书的表兄,些许认得几个字,两人亦彼此恋慕,直至海誓山盟,偏生自己进了贾府,见多了高门大户的富贵气派,一颗爱慕虚荣、贪图富贵的心再也安分不下来,随即她使尽手段,如愿作了主子的房里人。偏生梦想成真后,她方明白过来,自己之前错的有多离谱,高门大户的生活,哪是她一个奴才家的女儿能适应的?她不止一次在心里问自己,若嫁与青梅竹马的表兄,此时的她,便是日子过得清苦些,到底不至于陷入此时这般尴尬的局面吧?

她也曾青春貌美、天真无邪过,自是知道,近几年来的自己,在别人的眼中,是何等的粗俗、何等的鄙薄,但只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的老爷,没来由的不喜欢正室太太,十日倒有八日歇在她的屋里,她就成了太太的眼中钉、肉中刺,日日被变着法子的磨搓,先她并不恨她,想着她一个大家小姐,出身高贵,又生的不俗,却被丈夫如此冷落,很有些个同情她、抱愧于她。

不想她却是个有手段有心计的,明里吃斋念佛、乐善好施,背地里却百般刁难于她,及至她生得姐儿哥儿后,更是变本加厉。她没有法子,只好装得自个儿粗俗不堪,企图能使贾政少些儿来她房里,偏生他来得更是频繁,太太自是更不待见她。

倘只是自个儿委屈,她断不会有何怨言,今日的一切,原是她自找的,不想太太竟迁怒于她的一双儿女,尤其环儿,作为老爷的儿子,即便是庶出,他仍是尊贵的主子,贾府的爷儿。可是,他又得到过什么?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丫头,环儿皆是捡宝玉剩下不要的,又因着太太的态度,连探春亦不敢亲近她,怎能不让作为母亲的她,自心里升起一股对她、对整个贾府深深的仇恨?

尤其那一日,她的环儿,因为不齿宝玉的作为,有意识的烫伤他后,她的心里,除过少许的不安和害怕,更多的竟是无比的畅快和得意——她与府里那些个成日家乱嚼舌子、家长里短的婆子们,到底无二致了。

随即而来的,便是太太更厉害百分的报复,她竟执意要送了环儿去城外的庄子里,任他自生自灭,若不是林姑娘百般求情,只怕环儿已被送走。她终于被彻底激怒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这些年来攒的所有梯级银子,收买了闲逛而来的马道婆,是以才有了月余前的那一幕。

时至今日,她心里并无一丝一毫的后悔,有的只是对探春和贾环今后日子的担心和忧虑,她自是死不足惜,留下他姐弟二人,该怎样面对以后的生活呢……

依王夫人之意,自是恨不能立时打死赵姨娘,再撵了探春贾环出去,偏贾母道:“说到底,她亦是你老爷的屋里人,迟些儿问过他的意见,明儿要杀要撵,只凭你做主罢。”她方暂时忍住了,命几个婆子押了她去柴房关着,自己亦告罪离去不提。

一时厅里众人都散尽了,黛玉忙与英莲一道,扶了瞬间泪流满面的探春,缓缓往听风轩行去。她的双腿一路抖的筛糠一般,二人费了好大力气,方回得屋里。

紫鹃雪雁已先一步赶回来,命小丫头子们悉数退了,又沏得滚滚的茶来,依次递与三人。探春忙忙接过,顾不得烫,一口饮尽了,方捧着茶钟,哽喑道:“林姐姐,我该怎么做,才能救得了姨娘呢?她纵是千般不好,到底生我一场,我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她遭罪?”

黛玉沉吟半晌,方叹道:“此事原是姨娘有错在先,太太又本不待见她,果真要救,竟真真没有法子,只希望舅舅能念着旧情儿,不至做的太过。”

探春心里其实已知别无他法,只因素来佩服黛玉,知道她最是足智多谋不过,方有此一问,这会子听她亦如是说,心里最后一线希望亦破灭了,才刚收住的泪,不由又滚了下来,英莲忙取了手帕与她擦拭,偏她越发流的又急又凶了。

正没个开交时,雪雁进来道:“姑娘,三爷来了。”说罢就见贾环进来了,与探春一样儿,他亦是哭红了双眼。

一见黛玉,贾环便“扑通”一声跪下,道:“求林姐姐救救我母亲罢,她是为了我,才做下这等糊涂事的……”

黛玉正欲答话,探春含泪斥道:“都是你惹下的祸,这会子还有脸来劳烦林姐姐,也不想想,林姐姐亦是有难处的。”

话音刚落,就见贾环自地上一跃而起,冷笑道:“我明白你的心,最是怕人知晓你是姨娘养的,从来正眼儿不瞧她,一声儿母亲亦不唤她,每每巴不得她和我早些儿死了,也免得让你跟着没脸……”“啪”的一声,他的话被探春劈头兜来的一巴掌,生生打回肚里去了。

探春泣不成声道:“我……我是那起子人吗?虽则明面儿不敢亲近姨娘与你,心里那不是时时刻刻记挂着?但只兹事体大,姨娘又理亏,便是林姐姐有心相帮,到底力不从心,何苦白为难她呢?”

贾环抚着脸,颤抖着道:“竟……真个没有法子了吗?母亲她……”见探春轻轻点了一下头,他到底忍不住大哭起来,探春上前一步,抱着他亦呜咽起来。

见他姐弟二人抱头痛哭,黛玉心里是又酸又涩,她从来不知道,妻妾间的斗争,原来可以这般惨烈,这般两败俱伤,无论是王夫人抑或赵姨娘,都是这场斗争的受害者。所谓“齐人之福”,或许对于男人来讲,是一种福气儿,对于女人来讲,却是真正的折磨和灾难!倘这世上,如她爹爹那般专一深情的男子再多一些儿,今日的局面,或许就不会出现了吧?

这边厢探春姐弟痛不欲生,被关在柴房里的赵姨娘,此时亦是百感交集,她不害怕自个儿将要面对的惩罚,惟独害怕一双儿女因此被牵连,她了解王夫人,早已恨不能撵了他们,他们都还那么小,果真被撵了出去,以后的日子,可该怎么样呢?贾府再不好,到底门第显赫,可保她姐弟衣食无忧,再过上几年,探春嫁了人,环儿娶了妻分房另过,他们也就不必再熬煎了。

她柔肠寸断的想到,他们托生在自己的肚子里,原已委屈至极,这会子眼见又要被牵连,或许只有她自己了断了,方能让他二人留下来。又细想了一遍,她越发觉得此计甚妙,遂起得身来,借着微弱的灯光,自角落里搬了两把废弃的椅子,一面解下腰间的汗巾子,扔到梁上系好,一面低低泣道:“探儿、环儿,为娘去了,只盼你二人能平平安安、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

又思及那无缘的表兄,她更是泪流满面,自语道:“今世是我对你不住,只盼来世能与你再续前缘。”说罢一狠心将巾子套到脖颈上,脚下用力一蹬,杌子滚翻在地,她的身子便悬空晃荡起来。此时那奉命看守的婆子,正满嘴胡话儿的睡得正酣,是以一夜竟不曾发觉。

至第二日天放亮时,周瑞家的因奉王夫人之命来提赵姨娘,打开门一瞧,登时唬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往王夫人屋里跑去。那王夫人昨儿夜里已得贾政允许,可以将赵姨娘打个几十大板,再撵了出去,虽则不尽如她之意,到底能除了宿敌,是以今日一早,便起身梳洗了,欲亲眼看着她遭罪。

不想周瑞家的冒冒失失一头撞进来,嚷道:“不好了太太,赵姨娘上吊自尽了,舌头都伸了半尺长。”王夫人惊得一跤跌到榻上,呆楞了片刻,方喃喃道:“竟真个死了不成?”她还没来得及享受完胜的喜悦,对手却先结束了这场斗争,她的喜悦该做与谁看呢?好半日,她方扶着丫头起得身来,一面命人去回贾母,一面命人去回贾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