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巧儿贾环下了学来家,王夫人因命他过来,说是有事吩咐。那贾环便有些个惶恐不安,须知王夫人素来不待见他母子,尤其他更是鲜少有进她屋子之时,偏这会子竟主动唤他,究竟意欲何为呢?
原来今日在娘家时,王夫人的嫂子,即那王子腾之嫡妻李氏,与她说体己话儿时,因提到:“前儿我无意间听人说,当今皇太后慈悲为怀,欲凑齐三千本儿《金刚咒》,为先帝、为万民祈福,偏宗室亲贵之家,竟无几个善写会题的,我想着你们府里,那还缺会写字儿的?倒不如写个几百本儿,到时献于元嫔娘娘,再由娘娘献与皇太后,定会博得太后欢心,当今又是那至孝之人,一旦得知娘娘的作为,定会龙颜大悦,到时……”
王夫人原就再精细不过的,一听这话儿,便觉妙不可言,当即谢过她嫂子,心里便谋划开来,李纨、三春姊妹加上宝钗、黛玉并英莲,一人抄上十几本儿,便可上一百了,再连上宝玉,十来日工夫,定可凑够三百本儿。转念一想,宝玉素来厌恶这些个世俗经济,再者抄经一事,原就枯燥累人得紧,没的白沤坏了他的眼睛。可是娘娘的事,亦是头等的大事儿,怎样方能两全其美呢?
一路上她都心不在焉的想着此事,好容易让她想到还有一个贾环,虽则见不得他那样儿,到底胜过累坏她的宝玉,是以方有了才刚那一出儿。
贾环听得是命他抄经,暗自松了一口气儿,依言在榻上坐了,丫头点灯研磨毕了,他便认真抄将起来。
过了一会子,就见宝玉红着脸,满嘴酒气的进来了,王夫人忙拉他贵妃椅上坐了,娘儿俩亲亲热热的说道起来。几句话后,王夫人因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滚热的,一会酒沉了,又该说头疼了,倒不如到那里静静的躺一会子呢。”一面说,一面命人拿个枕头来。
宝玉听母亲如此说,依言至贾环坐的榻上躺下,适逢凤姐儿过来回事儿,王夫人便往隔壁去了。偏那宝玉自闻得黛玉有了人家,三天两头连面都不得一见后,便有些心灰意冷,继而放浪形骸,较以往更喜在内帏厮混,这会子又趁着酒劲儿,一时又叫彩云倒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捶背,一时又命金钏儿来捏腿,言谈间狎昵碰触的,没个正形儿,金玉二姐妹倒还罢了,原喜与宝玉玩笑,偏那彩云素来与贾环合得来,只淡淡的不答理他,两眼亦只向贾环处看。
宝玉便拉她的手,一面摩挲,一面笑道:“好姐姐,平日里咱们不是挺好的,这会子你也理我理儿呢。”彩云不说话儿,只百般挣扎着不肯,不想竟十分挣脱不开。
这一幕早被榻上的贾环瞧得分明,心里越发忿恨不已。因着嫡庶之分,兄弟二人自来受的待遇,便有如云泥之别,连丫头婆子们皆瞧他不起,惟独彩云不嫌他,时常背地里关怀照顾他,这会子又宝玉如厮行为,怎不叫他气愤交加?但只他到底不敢开口阻止宝玉。
不想那宝玉见彩云不从,手上越发使了力,竟拉得她一下子扑到他身上去了,彩云越发羞愤不已,不由小声儿啜泣起来。
彼时贾环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怒气,可巧儿瞧见宝玉就躺在油灯的正下方,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登时他便“嗳哟”惨叫起来,满屋里众人都唬了一跳,王夫人与凤姐儿亦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喝命丫头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外间屋里的灯拿了三四盏来,仔细一瞧,只见宝玉满脸满头皆是蜡油,显见得烫得不轻。
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亲自替宝玉擦洗,一面破口大骂贾环,凤姐亦赶忙至榻上去替他收拾着。见王夫人仍骂个不住,她因解围道:“环兄弟到底年小,只命赵姨娘时常好生教导教导他,便罢了。”
不想适得其反,这句话却提醒了王夫人,因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肝儿、不知道理的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真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一样儿的狐媚子外道,一样儿的心狠手毒……”赵姨娘不敢则声,只麻利的为宝玉收拾起来。好容易消停了,王夫人方命人好生送他回房。
这些黛玉与三春等人通不知晓,至稍迟些儿,晴雯至听风轩向她讨要败毒消肿的药时,她方知情,心里便很为贾环和探春担忧起来。
果然第二日,王夫人趁晨省时,便回贾母道:“我回老太太,老三原不是我生的,又生性顽劣,小小年纪便只会害人,昨儿是宝玉,明儿便是我和老爷老太太了。依我说,竟送了他到郊外的庄子上,好生修身养性一番,哪一日好了,再哪一日接他回来。”
昨夜之事,贾母已然知晓,虽则心疼宝玉,贾环到底亦是自个儿的孙子,即便厌恶,也万不忍太过苛责于他,却不想王夫人竟如此狠毒,意图将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远放置到庄子里,任其自生自灭,这那里是一个出身显贵的大家太太、一个嫡母该有的行为?
贾母因道:“环儿到底还小的,真去了庄子里,一旦有个什么好歹,可叫我怎么面对你老爷,面对贾门的列祖列宗呢?”言下之意就是,贾环到底是我贾门一族的骨血,还轮不到你来处置。
偏王夫人似铁了心,坚持道:“横竖不过几日车程,要派人去探望或者其他什么的,亦是极便宜的,再者,老太太才也说过了,我是他的嫡母,自当负起管教他的责任,老太太只管放心,管保让您明儿见到一个全新的孙子。”
不想她会用自己才说的话来将自己一军,贾母倒不好再说,王夫人得意洋洋的便要出去,探春忙忙赶上去,抱住她的裙裾,贴膝跪下,泣道:“求太太看在环兄弟还小的份儿,千万开恩……”说罢顾不得脸子体面,不住给她磕起头来。
迎春姊妹等人见她如此情形儿,心里都酸酸的,不免有物伤其类、齿竭唇亡之感,不想王夫人仍不松口,定要送了贾环出府,探春见已无回寰之余地,绝望的坐到地上,哀哀的哭起来。
黛玉见她哭得如此可怜,到底于心不忍,因起身行至王夫人面前,恳切道:“舅母原是那慈悲为怀之人,成日家吃斋念佛的,最是怜贫惜弱的,我们都知道,您之所以想这般管教环兄弟,原是恨铁不成钢,盼望着他好,但只他毕竟还小,生活尚不能自理,一旦传到外面去,那起子乱嚼舌子之人,不说舅母是为环兄弟好,只会说您容不得人,再一听说您乃娘娘之母,可就真真是得不偿失了。舅母仔细想想,这话儿可还有理?”
说罢又回头示意迎春、惜春、凤姐儿等人,她们收到眼神儿,忙上前帮腔道:“求太太开恩……”一旁的邢夫人亦道:“小孩子家家的,原该留在身边好生教养,再者,父母那里就真恼了他们了?就说琏儿吧,或有日得了不是,我与他老子恨的那样,直恨不能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事情一过再见面,也就罢了,依旧拿着心爱的东西来赏他。想来这会子二太太待环儿,亦是如此了。”
王夫人见众人都出来讲情,一来觉得面上光彩,二来也到底不好拂违,只得应了,道:“但只以后再不可如此。”众人忙附和道:“这是自然的。”方将此事完满解决了。
一时回至听风轩,探春对着黛玉,盈盈便要下拜,黛玉忙搀起来,笑道:“自家姐妹的,定要这么生分吗?”她哽咽道:“倘不是姐姐你帮忙,这会子环儿已被送出去了……”想着才刚的事,众人皆沉默了。
正安静时,就见紫鹃进来道:“姑娘,赵姨奶奶带着三爷来了。”黛玉忙命请进来。
少时,果见赵姨娘揪着贾环进来了,一进门便道:“今儿真真谢谢姑娘了。”说罢因命贾环与黛玉磕头道谢,慌得她忙亲自搀起来,笑道:“才刚我才与三妹妹说,都是自家姐妹,竟不要外道才是,这会子便环兄弟又来了。”
赵姨娘赔笑道:“这原是该的。”一面又回头骂贾环:“下流没脸的东西,生就上不得高台盘的!”贾环觉得难为情,忍不住哭起来。
黛玉忙劝道:“姨娘请听我一言,环兄弟还小,很该好生教导,切忌不可三日两头的骂,他也是个爷儿,也有脸面尊严的。”又对贾环道:“环兄弟,你也瞧见了,因着你淘气,姨娘和三妹妹都跟着没脸,你就该好生习学,待大些儿过后,不拘是考取功名,或者学一点子本事,为自个儿、为姨娘都挣得好前程才是!”
贾环忙含泪点头,道:“我以后一定跟着太爷,好生习学,为母亲和姐姐争光!”众人听他如是说,都喜悦起来。黛玉又命紫鹃取了一些纸笔墨砚与他,他母子二人方千恩万谢的告辞而去